作者:妄起无明
“我不想知道。”
“那你呢?你这七年是怎么过的?”
七年,一个月,又九天。
“我很好,公务很多。”
“你现在比我大一品呢。”
“圣上厚爱。”
“是你查得案子多。”
夏文敬把舒展了的手伸出来搭上了温热的茶杯,热度从指尖传到胳膊,经过肩膀到了胸口却停了。他又把手挪到茶壶上,很烫,把他青白的手指都烫红了。梁峥伸手想要拨开他,夏文敬被针扎了一样猛地抽开了手指。
梁峥一愣,“子矜?”
“怎么?”
“你在发抖。”
“天冷。”
“子矜。”
“什么?”
“你恨我吧?”
“不恨。”
“你不骂我吗?”
“为什么骂你?”
“骂我不声不响、不清不楚地就走了,骂我留下一封莫名其妙的信就走了,骂我一走就是七年,杳无音讯……”
“七年,一个月,又九天。”
“什么?”夏文敬的声音太小,梁峥没听清楚。
“我说话了吗?”
“说了。”
“哦,没什么。你几时到的金陵?”
“今天上午。”
“住哪儿了?”
“客栈。”
“怎么不住官驿?”
“耳目多,不方便。”
“上晡进了吗?”
“没有。”
“走,我请你吃饭。”
出了都察院,换上便服的夏文敬恢复了常态,身体不再僵硬,说话也不再直声直气又有了抑扬顿挫,只是神情偶尔呆滞,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人没骑马也没乘车,步行。梁峥偶尔侧过脸来看夏文敬,他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地面却也没撞着对面的行人。
很快走到了秦淮河边,梁峥看看河上稀疏的船只,“子矜,还记得……”
“到了。”夏文敬脚下一转,直接拐向了一幢小楼。
梁峥抬头看看──桃花亭。是后起的酒家,他在金陵的时候没有见过。不过……这地方有些眼熟,刚才只顾着看人,没注意是怎么走过来的。再看看四周,果然是似曾相识的感觉,难道……
夏文敬已经进了酒楼的门,梁峥不再多想,跟了进去。
店伙计把夏文敬和梁峥带到角落里的一个隔间,“夏大人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来了位朋友,把你们店里最有名的风鱼、蒸河豚和八宝鸭都做了来吧。”
“好咧!”小伙计清脆地应了一声转身要走。
“小哥。”梁峥叫住他,“再来些酒。”
“我一会儿还要回都察院,酒就算了吧。”夏文敬看看梁峥。
“有什么紧急的公务吗?”
“还好。”
“那别回去了,我本来应该年前才到的,是临时求了燕王代替都指挥使江大人进京奏事才这时赶来的,明天就要进宫,可能会一整天。接着你不是就要忙着迎娶新人的事了?今天就陪我半日吧。”
夏文敬看向桌面想了想,“好吧,那就少喝一点儿。”
“先来两壶易州酒。”梁峥转向小伙计。
“你不是爱喝烧刀酒吗?”夏文敬抬眼又看梁峥。
“早就不喝了,还是要你喜欢的易州酒吧。”
“咦?”小伙计一脸纳闷儿,“夏大人不是爱喝烧刀酒吗?每次来都喝这个。”
夏文敬的眉梢挑了挑,脸色却没什么变化。梁峥看他一眼,“哦?夏大人常来吗?”
“嗯,夏大人是我们店里开业后的第一位客人呢。”
“你们这店多久了?”
“快六年了。这里原来是个叫越燕阁的青 楼。”
“越燕阁?!”梁峥一下把嘴巴张得老大,“你说……这儿是……怪不得……可这周围怎么都变了呢?”
“你快去告诉后厨做菜吧。”夏文敬不想让梁峥再追问下去,他已经后悔带了梁峥来这儿。他平时鲜少在外吃饭喝酒,熟悉又觉得不错的也只有这一家。刚才本来在门口有些犹豫,偏又梁峥要提旧事,他一着急就拐了进来,这才不慎进了这真正适合重提过往之地。可现在怎样也来不及了,梁峥已经拉住了再欲转身的小伙计。
“你等等!”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小伙计又停下了。
“那越燕阁搬到哪里去了?”
“越燕阁啊,早就没了。那时越燕阁的老板受了什么案子的牵连被投了大狱,越燕阁也就跟着没有了。”
“没有了……”梁峥喃喃了一句。
“是啊,没有了。后来我们掌柜把地买下来重新盖的这祥云楼。”
“祥云楼?”
“哦,对,咱们这儿起初不叫桃花亭,叫祥云楼。桃花亭这名字还是因为夏大人才改的呢。”说到这儿,小伙计似乎来了兴致,干脆把手里的布巾往肩上一搭,叽哩哇啦地就说开了,“那时候夏大人几乎天天来,每来必喝烧刀酒。本来江南人爱喝烧刀酒的少,店里备的便不多,可每次夏大人来了都会不够,所以后来我们掌柜找了家江北的酒窖长期订了烧刀酒,这才供得上了夏大人每次来喝。夏大人呢,就每喝必醉,醉了就会反反复复地念一首诗,什么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人面……”小伙计翻着白眼儿想不起来了。
梁峥接了一句,“人面不知何处去。”
“对!桃花依旧笑春风!这么着,一来二去的掌柜跟夏大人也混熟了,就干脆直接把店名改成桃花亭了。”
不等梁峥说什么,夏文敬先笑了,“是啊,越燕阁的姑娘们个个人面桃花,我到了这儿就忍不住触景生情,睹物思人嘛。”
梁峥知道他是不想让自己多想,跟着讪笑两声,“是啊,人面桃花……”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一抬头看着小伙计,“唉?那你知不知道越燕阁里有两个姑娘:一个叫如嫣,一个叫如香。她们去哪儿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小伙计露出个为难的神色,“出了事,越燕阁闹得人仰马翻的,谁还会在意两个姑娘啊。现在就更没人知道了。唉──都时过境迁,风流云散喽!”
小伙计摇了摇头,很是感慨,继而又一拍脸笑着说:“唉呦!看我,怎么说到这儿来了,坏了二位大人的雅兴,大人别见怪啊。”
“哦,无妨,你去吧。”梁峥挥了挥手。
小伙计走了,梁峥和夏文敬都没了言语,想起越燕阁当年的金栏玉砌、歌舞升平心里尽是说不清的滋味。
酒菜上来了,夏文敬斟上酒,边喝着边看梁峥吃,“江南的饭菜还合口吗?”
梁峥笑笑,“我又不是没吃过。”
“呵,也对,金陵的各道名菜早都被你尝遍了。”
梁峥把筷子放下了,“子矜。”
“什么?”
“你……怎么不去北平找我?”
“找你?你忘了自己的信是怎么写的吗?”
忘?怎么能忘呢?
梁峥闭上眼睛,七年前那个风云突变的早晨再次回到了眼前。
第一百零九章
与夏文敬分开之后,梁峥来到岳淮山的家,迎接他的是门上的两道封条──岳家已经被抄了。接着他马不停蹄地跑去找了几个跟岳淮山关系不错的同学,大家聚在一处商量了一阵,终究也还是一筹莫展。
中途吴坚回了趟家,却是肿着半边脸回来的,说是话刚出口,就被父亲劈头打了,要不是自己跑得快,险些就把他禁闭在家不许出门。
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梁峥回到国子监等了又等,却迟迟不见夏文敬。梁峥想:看来现在只剩下夏大人那一条路了。子矜怎么还不回来?怎么办呢?是说不通吗?我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嗯……子矜一向都不会说什么软和好听的话,我应该去帮忙说说。可要是他回来跟我错过了什么办?嗯……也没关系,大不了多等我一会儿,那个死心眼儿见不到我不会动地方的。要是他说成了我再回来找他就是了,要是没成我再去求求夏大人,如果还说着我正好去帮忙。
地上的草被梁峥转来转去地踩倒了一片,最后他打定主意往夏府去了。可到了地方,看门老仆却告诉他老爷和少爷都不在。梁峥一拍脑门儿:我真是笨!子矜是上午去找夏大人的,那时他肯定还在锦衣卫嘛。看来果真是还没说通,要不怎么会这个时候了还没回来?
很快,梁峥又到了锦衣卫,守卫通报了之后很痛快地就让他进去了。一进到门里,身后的大门立刻就被关上,梁峥向前看了看,虽然是深秋,太阳也已经快下山了,可天也还亮着,不知为什么,梁峥就是觉得这锦衣卫之内格外阴森一些,大约是知道这里面死了太多人的缘故。一阵阴风刮过,梁峥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刚要抬脚往里走,一个人悄无声息地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梁公子。”
梁峥吓了一跳,回身看过去,竟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梁公子,没想到当日越燕阁一别,今日竟能在这里再见。”
“沈……沈大人?!”
“原来公子还记得在下。”沈宪笑得诡异,“夏大人让我来给公子带路。”
“哦,有劳沈大人。”
沈宪走到梁峥前面,梁峥赶紧跟上。
七拐八绕地到了一个高墙深院的门前,梁峥抬头看一眼,浑身的寒毛立时全都倒竖起来,这里居然就是那臭名昭著、惨死了无数冤魂的人间地狱──锦衣卫诏狱大牢。
这里三年前不是就被皇上下旨禁用了吗?当时还烧了很多刑具。夏大人在这里做什么呢?
“梁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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