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空灯流远
当时我把耀然逼得很苦,我笑得那叫一个得意:“你肯定冲不出去了。”
当时耀然还是个孩子。他安静的看了我一会儿,指着窗外觅食的鸽子说:“你看,鸽子也飞不出风雪,所以它们不做这种无用的事情。”
那盘棋是我输了。耀然的白棋虽然被我包围,可他在我的包围圈内做了连环劫,应了十五手我劫材不够,被他中央开花就地活棋。白棋一活,黑棋棋形溃败,我投子认输。
所以这次,小林三段把棋子砰的掷在棋盘上投子认输时,我只说了两个字:“鸽子。”
他有些恼怒:“为什么我算不到这一手?”
我指着窗外重复了一遍:“鸽子。”
那是和耀然当初一样情形,白子被围,突围无望。所以我及时放弃了逃棋,转而在黑棋内部做劫。小林为了围困我,手段严厉,也就留下了不少劫材。也是那么一瞬,我看到了那个三连环劫,胜负相关120目的生死劫。
我对小林拓也说:“飞不出风雪的鸽子,可以选择不飞。”我指指脑袋,又指指自己的眼睛:“有些东西算不出来,但看得到。”
我侧过脸看窗外,我看到了韩潜。
刚刚那群鸽子,就是扑棱棱从他头顶上飞过的。
好好的对局分析室不用,他倒他一个人站在窗外,隔着玻璃看我们对局。
韩潜站的位置离我们不远不近,刚好能看清棋盘。他的肩膀上落满了薄薄的雪花。可能是外面冷,他的脸色惨白惨白的。看到小林投子的瞬间,他看着我,嘴角扯出了个微笑。然后张镜就急急忙忙跑过来拿了件外套帮他披上,似乎责备了几句,可能是雪天站外面冷之类的。韩潜摇摇头,眯起眼睛指指我笑,附在张镜耳边说话不知说了什么。张镜激烈的反对,韩潜没理他,披好衣服就走了。
出对局室的时候,耀然和石田九段已经开始收官,林染和他的对面的男人尚在中盘。
小林阴着脸向日本队休息室走去,几个记者小跑着跟了上去,而我则被更多的记者包围起来。闪光灯晃得我睁不开眼睛。
我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热烈的语气和兴奋的眼神。
“恭喜沈初段三国战首胜!请问您对局前心理如何,面对强敌紧张吗?”
“沈初段,能不能谈谈获胜后的感想?你怎么看待这场意外赢棋?”
工作人员小心翼翼的问:“沈先生,是直接去二楼休息室还是在这里接受采访?”
我挤回休息室关上门的时候,骨头都要散架了,趴在长沙发上动也不动。这是才发现,刚才对局时出了一身虚汗,贴身棉衣都湿透了。趴了一会儿,突然听到有人说话。
我以为休息室只有我一个人,突然听到有人说话时大吃一惊。
“下得不错,最后那个连环劫做得非常巧妙。所有人都以为你赢不了,然而你赢了。”
我这才看见张镜。雪天光线本来就暗,休息室窗帘半拉着,他坐在房间角落的一张高背椅上玩扑克,把一张纸牌放进右手袖子里,再从左手袖子里取出来:“刚刚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有人要我转达的。”
大白天的没开灯,半落的窗帘让整个房间笼罩的半明半暗的阴影中。
我从沙发上猛的爬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整个三国战都是韩总赞助的,我当然可以来。”他指了指胸口的A类通行卡:“别那么吃惊,你不知道?”
原来这次三国战是由韩老板独家赞助。
那么对局前我挡住的,是韩老板盛世集团的广告标志。
要知道是他家的广告,打死我都不挪地方。
我问:“刚刚记者采访的时候也这么说,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我会输?”
“陈耀然把你保护得太好了,什么都不告诉你。这样下去不是培养同门师弟,完全是培养白痴。”张镜叹了口气:“小林拓也在日本棋坛的影响几乎当于七年前的陈耀然,你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孩去对阵,不输才怪。三国战这种牵涉到国家荣誉的棋赛,赛前记者千方百计的想采访,《棋艺》连在日本的小林都电话采访了,你却死活联系不到。陈耀然用自己的关系私自压下了你所有的采访邀请函,怕你有输棋的心理压力。”张镜把牌收起来,斜眼看我:“我想即使是你输了,他也有能力压下所有对你不利的报道。”
窗外的雪簌簌的下,不知哪里有乌鸦短促沙哑的鸣叫。
张镜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你以前的事情韩总跟我说过了。你放心,我会保密。韩总想问你,愿不愿意回来继续跟他合作?”
提起韩潜,就不得不想起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两年时光。那是韩潜的还仅仅是个六段棋手,而我还算个未经世事的孩子。勉勉强强走在一起,最后分道扬镳。
“我搭档也很希望你加入我们。他看了你今天的棋,很惊讶。你的棋里有陈耀然的冷静,有林染的坚韧,还有你师父丁南八段以前的大气。果然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
我笑笑:“谢谢表扬,但是我不回来。”
张镜有些恼怒:“沈昭你不要给脸不要脸。”片刻后他的眼神柔了些,问:“为什么?韩总和我的搭档都很看好你。”
“道不同,不相与为谋。我无法苟同你们的做法,也很后悔自己以前做过的事情。棋弈有道,我不认为离开脱离了棋道的商业行为,是真正的向人们推广传播围棋。”
张镜沉默片刻,仿佛在考虑说还是不说,最后他开口:“韩总非常想你回去,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他为你付出了很多。”
我挑眉:“那是,比方说《棋艺》上的绯闻?”
“韩总那天是一时冲动,他事后也后悔了。给你的致歉声明不是刊登了两次,直到你满意为止么?”
张镜抬腕看了看表,匆匆道:“我一会儿要去参加棋具推广活动,先告辞了。”
他说完却站在房间中央没动,转身望着半拉起的窗帘。窗帘和细长的落地灯间构成了个隐藏在阴影里的空间。我一直没注意,那里站着一个人。
韩潜掀开窗帘走出来,路过我时忽然站住:“以前我说过的话都收回。”
我讶然:“什么?”
“能和我一起下棋的人,从来都只有你一个。我的时间不多了,小东西,回来吧。现在我们的神话才刚刚序曲。”
作为一个商人,韩潜精明,冷静,手段狠毒。
他今天在对局室窗外的时候,一瞬让我想起收起羽翼的秃鹰。他看我的眼神不是看一个过去的搭档,也不是看未来的合作伙伴。他是在看猎物。他向我笑的时候,眼睛里装着一片灰暗的天空。
“我最鄙视这种人,想问什么不自己问,还要躲在一边观察你的表情。”
“而你也没露出什么好表情。”
张镜退后一步让韩潜,然后紧紧跟上。休息室的门沉闷的合上。我觉得有点暗,四处找灯的开关。找了一会儿,忽然听到礼貌的敲门声。噔噔噔、噔噔噔,带着试探性的,反复敲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