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书归
裴妍拍拍姜煊的背,捧着他小脸亲了一口,才把他推给裴钧,嘱咐道:“去吧,舅舅教你怎么说,你就怎么说,别怕。”
姜煊眼睫上都是盈盈的泪,一手牵着裴钧袖子,一手抬起来擦了把脸问:“那我什么时候能再见母妃?”
裴妍笑着,向他说:“很快的。舅舅很快就把母妃救出去,煊儿放心吧。”
裴钧由着姜煊自己擦了眼泪,拉着他打裴妍的帐子出去,就跟着杂役一路走进了相距不远的公事营帐。
此处是审讯所在,帐子是临时搭的,只正中摆着两张高背椅子,北面放了张充作断案席的长桌,以供审人的和被审的坐一坐。裴钧进去的时候,长桌左席的崔宇正端了茶盏润喉,一脸倦然疲乏,见他进来只两相点头照面,更左边官职较低的大理寺断丞和御史台断丞张三却起身问了世子安,又向裴钧问好,接着便是裴钧跟着姜煊向右席的泰王、成王一一请安。
泰王柔声应了姜煊,可目光掠过裴钧时却暗暗皱眉。正此时,他们身后的帐帘又再度掀开了,一时除了泰王、成王,裴钧面前的一室官员杂役都跪下去,向他身后进来的人高呼:
“晋王爷金安。”
裴钧一听是姜越来了,忙也要带着姜煊回身作礼,可他人都还没跪下去,刚进来的姜越却不作声色地抬手托了他手肘上提,又弯腰拉了姜煊起来轻轻捏捏他小脸,这才向众人淡淡一句“免礼”,在一室谢恩回位的窸窣声中,曳步走到成王与泰王面前交接一番,平静地送走了两位王兄。
裴钧一看今日是姜越代世宗阁审案,心下不禁稍松——因为姜越是疼姜煊的,不想要孩子没了娘,也就并不在此案上顽固维护姜家颜面,那么只要一会儿吴太医到了,证词上了,刑部的崔宇定是无异议将此案转私的,这样要用权来解决的官中事务变为只需用钱来化解,不仅简单多了,日后他刑部也没了被皇家翻案问责的由头,而案子若不去刑部,就轮不到大理寺复审,那么只要世宗阁同意将之接纳成家事,则裴妍的命就先保下一半。
——所以姜越今日来,是真想要帮忙的。
此时裴钧抬头瞧去,见姜越正在长桌右席上坐好,解下了肩头的银狐裘递给一旁杂役,便向左侧崔宇等人点头示意开始,可回眼时,姜越却忽而舒展了英眉善目,向着裴钧这方笑起来。
那笑意温柔又宽慰,颇有春风之意,是裴钧与他相识多年中从未见过的温煦和美。这笑叫裴钧看得愣了愣,正要回以一笑,却在细看姜越眼神的时候,才发觉姜越看的根本就不是他——而是被他拉在身前的外甥姜煊。
裴钧低头一看,原来是姜煊这孩子正在向他七叔公眨眼睛呢。
——看小孩儿眨个眼睛就笑成这样,那我平日劳神费力同他讲笑话的时候,这奸贼怎就没给过好脸?裴钧不禁由此暗道这晋王爷真是苛待下属、溺爱侄孙,极要不得,再抬头时,却见堂上姜越也正稍稍抬了眉看向他,而二人四目如此一接,姜越脸上的和煦笑意却果真也收起来,只肃容低头迅速轻咳一声,又起手翻了面前的供录状来看。
——瞧瞧,可不是两样儿么。裴钧心下啧啧两声,转开眼去,弯腰把姜煊抱到堂中的椅子上坐了,捏着他小手低声嘱咐道:“煊儿一会儿就实话实说,不用怕,你七叔公在,刑部崔叔叔也是帮舅舅的,他们不会为难你。”
见姜煊郑重地点了头,裴钧便放开他,回头走到堂上崔宇身边,耳语说了将吴太医纳入审讯的事情,崔宇点头应了,和大理寺、御史台几人都说过,便派了杂役去押这涉案太医过来。
堂中姜煊讲完了汤是如何给裴妍的,瑞王又如何抢过去喝下,堂上人听完,大理寺的提出:这孩子原本在事发时就曾为裴妍求情,或许会有袒护真凶之嫌,此时证词怕是不能致用。可御史台中张三却面无表情转过头道:“几位大人,自古律法以父系为宗,则世子的供词在法理上就是偏优于瑞王爷的,不可算作为王妃袒护,我等也绝不能因母慈子孝,就以情废度、夺其言辞。”
他是张家之后,法都是他家写的,这话一说即是正理,也并不是为偏袒何人,大理寺便只能哑口无言,不得不相觑一眼,将姜煊的证词一一录下。
姜煊答完了话,跑到裴钧身边拉手立着,此时外面又叫:“吴太医带到。”
帘子一掀,头日被裴钧严词胁迫的吴太医便进来了。只见他神色不安、眼神闪避,满脸愁容似海,竟像是一夜之间忧心苍老了十岁,待进来与堂上姜越等人一一见礼完再向裴钧抬手作揖时,他一双胳膊都是抖的。
崔宇见他站定,沉了声就开口问询起来:“听说吴太医年前曾去为瑞王妃诊脉,还开了些调理身子的药,可是?”
吴太医连连点头,颤声说:“是,是……”
大理寺的又问:“那这看诊之事,是你自己顺意而为,还是受人所托?”
这些话,裴钧让崔宇传证的时候都已交代过了,如此不过是个证词对照,吴太医便也继续点头:“是裴大人托我去瞧瞧王妃和世子殿下的。”
“那吴太医瞧出什么了?”张三问道。
吴太医闻言赶紧撇眉看向裴钧,却见裴钧只风轻云淡地向他笑笑,一时手都抖得更厉害了,喉头不禁咽了咽,才在裴钧和善的注视下答道:“我,我去替王妃诊脉,见王妃腕上淤伤带血,极似被人打就,便忧心王妃安危……出声询问,王妃便说是……是瑞王爷打的。”
裴钧听这吴太医果然如实交代,不免稍稍松下口气,而吴太医也继续道:“……王妃说成婚至今,瑞王殴揍她数年,府中也、也常有内眷、子女被瑞王责打,就连世子殿下亦不可幸免,故而王妃就,就——”
吴太医言语一顿,眼神在裴钧和堂上诸人间惶然地游移,一时叫帐中所有人都紧张得微微倾身,想知道他要说什么——因为此时吴太医要说到的开药之事,将会成为裴妍这案属公属私的判定关键,也会成为吴太医本人是生是死的关键。
裴钧脑中直如紧绷了一根细弦,此时看向吴太医的神色愈发肃穆,眉都锁起来,这叫吴太医惊慌地收回了目光,下瞬闭眼一咬牙,竟忽而就开口道:
“故而王妃就心怀怨恨,想要我告诉她些食物相克致死的方子,或干脆给她些毒药,说要悄没生息地毒杀瑞王!”
——什么?裴钧未料这吴太医真敢背着全家人的性命改口,一时只觉脑中嗡地一声,一瞬恍似大山崩摧、心弦尽裂,不察间,他身边的姜煊已几步就跑上去推打吴太医,哭骂起来:“你胡说!我母妃不会杀父王的!都是你胡说!”
杂役很快上前把姜煊拉回来,裴钧赶忙弯腰将痛哭的姜煊紧紧抱入怀中,急急厉眉向堂上的崔宇看去,崔宇受意,当即放下手中茶盏,还未开口,一旁的姜越却先替他出声了:
“吴太医,你空口无凭说王妃起了杀心,孤岂知你就不是血口喷人?”
这时大理寺的录案早就把吴太医的证词记下,而吴太医已不敢再看裴钧的方向,只如倒芝麻般哆哆嗦嗦继续伪证道:“王爷,我、我所言千真万确!您若不信,当时屋里的嬷嬷是在的,您可以问她……您可以问她!”
堂上几人对视一眼,崔宇和姜越又同时都看向裴钧,到此三人是终于明白:这吴太医定是已被人买通安排了,才会在此时信誓旦旦地将证词再牵引回裴妍身边的下人。
——因为他肯定他的证词会被回应附和,因为这已是个早有预谋的局。
下一刻,被关押的嬷嬷由大理寺传讯入内,果真说出了和吴太医一样的供词,而被问及避子汤和浣花草时,吴太医却瞪着眼睛,矢口否认道:“不知那避子汤药是从何而来,或然为江湖郎中所授尤未可知……”
由此案情形势急转直下,裴钧惊怒间,却听身后的帐帘再度被人打起来,顷刻寒风袭背就似冰冷的手指捏住他后颈,而随着这股冷意,蔡飏那刻意拖长的声音也就此传来:
“哟,裴大人怎么在这儿站着呢?”
第33章 其罪三十二 · 不尊
裴钧已经一点儿都不意外蔡飏会出现了。
蔡家要立瑞王登基,急于拉拢承平的蔡飏本要除掉裴妍给国姬誊位置,不料却阴差阳错弄死了他爹瞧上的新皇人选,这着实是命理弄人。如今蔡飏若不将攻补过借此泼裴钧一盆脏水,那回去京城里,怕是要被他爹给打成个傻子都还不了一句嘴。
此刻,不过是得志一时,便逞这一时口快罢了。
想到此,裴钧仍旧是抱着姜煊低声安抚,对蔡飏的话恍若未闻,而蔡飏向堂上姜越问了安,见裴钧不言,唇角倒不免弯起个笑,待慢慢坐去堂上翻起案录来,他瞥眼裴钧,啧啧道:“裴大人可憔悴了呀,想必是忧心家姐罢?哎,此案确然是疑窦丛生、牵连甚大,本阁昨日听审,也生怕有人冤枉了王妃、伤了裴大人的心哪,便常令左右不可着急,还需多多查证。如今可好了,既然裴大人亲自举出个要紧的证人,想必定可为王妃洗刷……哎?”
说着,他笑意一凝,好似在案录里看见了不得了的东西,惊讶起来:“这吴太医怎会说王妃确有杀夫之意呢?嬷嬷也证实了?这,这……”
他看向裴钧,十分关切道:“裴大人,此证果真?吴太医不是您找来的证人么?”
蔡飏此人年未不惑就位居学士、看座内阁,其学识极广博,门生也极多,可这人著述不多、于政事也没几个造诣,却有个很了不得的本事,那就是能用上他的五车之学,把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带上讽。
裴钧闻言,只把姜煊换了边肩头抱着,饶是心中已想将此人大卸八块,面上却还镇着个不咸不淡的笑:“蔡大人慧人明眼,不是最该知道这证词真假么?”
“哎呀,”蔡飏抚掌直赞,“想不到裴大人年纪轻轻,却一心法镜高悬、不徇私情,连家姐在狱都秉公举证、不行威逼,这真是忠骨可见,实乃张大人高徒啊。”
一旁崔宇听不下去,肃着脸将话头扯回案子道:“蔡大人容禀,吴太医这厢是告发王妃,却又怎知他不是受人撺掇,好诬陷王妃替人消灾呢?况这嬷嬷昨日半句未讲,今日却囫囵认了吴太医的话……下官刑部以为,此案证词实属蹊跷。”说着,他厉声问堂下道:“吴太医,如若你真知道王妃蓄意杀人,却为何没有及时告官?莫非瑞王之死,实乃与你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