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书归
“裴钧,你笑什么?”
裴钧一愣,赶忙肃容:“我哪儿笑了,没有的事儿。”
“刚才明明在笑,偷着蜜似的。”裴妍抬手握住他小臂下了车,狐疑地打量着他神色,慵然哼笑一声,“看着我被关进牢里,你就那么开心哪?”
“别胡说八道。”裴钧眼看崔宇进了衙,赶紧冲裴妍努嘴,“进去进去,颠了一路还那么多话,你也不嫌累得慌。”
“我不过开个玩笑,你凶什么。”裴妍这坐车颠簸了一路,倒也真累得懒怠再猜他,便只白了他一眼,就跟着崔宇左弯右拐进了刑部大牢去。
待签过单子、排了个通风好的号房,崔宇道了声委屈王妃,便着人先将部院未用过的棉被,在牢中石床上铺好两层,让裴妍先凑合坐着,又叫裴钧回家再拿些好物来装点,免得裴妍住着受罪。
裴妍久居内宅,何尝见过这官中琐事,听着只觉不妥,不由止崔宇道:“崔尚书太照顾了。我这是坐牢,要是被人知道——”
“能照顾的自然照顾些。”裴钧扶着她进了班房,把她摁在石床软被上坐了,这才随口接道,“况你又没罪,凭什么自己找罪受?”说着又叫人给她倒些热茶来,旁边儿狱卒连忙听命去了。
崔宇也在旁严声道:“子羽说的是。我与子羽是师兄弟,入朝也同袍多年,早是老朋友,王妃您是他亲姐姐,又受了这等冤枉这等苦,自然没什么不能照顾的。底下人我也嘱咐过了,王妃要什么就只管跟他们说,若有不办的,我就先办了他们。”
一听崔宇都这么说了,裴妍只能连连谢过他,看了一圈周围,也并没什么可说,便与裴钧扬扬下巴,倦道:“得了,你回去顾着煊儿罢,得空再来瞧瞧我就成,孩子就别带来了。”
裴钧哎地应了,又嘱咐:“我得空自然常来瞧你,可这刚开年的官中也尽是事儿,大约还得让董叔多跑跑。你若想要什么,到时候只管同他说。”
说完,他便同裴妍告别,又掏银子打赏了一路狱卒,和崔宇一起说着案子走出来,因于此事相互都有默契,崔宇便只让他放心,又说各自都有事情,就不多言了,只约闲下喝酒,便也好说相散。
裴钧从刑部出来等了会儿,后面他自己的马车才载着方明珏和姜煊过来。方明珏下车同他打了招呼,道了声改日再见,便又上了后面自己的车回家去了。由是,裴钧便上车听姜煊絮絮叨叨问着裴妍的事儿,连哄带骗把娃娃的心给安下来,这就带他回了忠义侯府。
府里开门的人是六斤,裴钧抱着姜煊一进去,只见府中下人似乎一早就备着接迎家主回京,几乎全都堆在院子里给他问安,这时一眼看去却不见钱海清,一问,才听六斤说钱海清最近学业重了,还没从青云监回来。
这时董叔从里边儿出来,似乎是害了风寒,老脸带了些病容,一路走一路都咳,一边咳嗽着还一边指使下人赶紧搬东西进来收拾,见了裴钧正要急急问话,却见裴钧抱着个面生的孩子,咳嗽不禁一顿,哑声问:“这是谁家娃娃?”
裴钧捏着姜煊的小手道:“董叔,这是裴妍和瑞王的儿子,叫姜煊。前几日瑞王遗驾归京,您老怕也听说了罢……外头人冤枉裴妍杀夫,把裴妍给关起来审了,我就先替她把儿子管着,眼下也正想法子救她。这孩子,怕是要在府里养一阵子了。”
董叔要问的本也就是裴妍的事儿,这时听完裴钧简单几句,又看看孩子,是两眼都红了,赶紧就伸手要从裴钧怀里接过姜煊去。岂知姜煊却有点儿怕生,只搂住裴钧脖子不撒手,小声说:“只要舅舅。”
于是裴钧也没了法子,只好由娃娃吊在身上,又言语安抚着董叔,眼见董叔拾袖点泪也是叹气,正要让他先替姜煊收拾个屋子,这时,却听身后大门传来声叫喊:“哥哥!哥哥你可回来了!”
他一转头,竟见是梅林玉绕开满院家丁大步奔进来,一张俊脸上薄红带汗,挂在身上的紫红披风也快散开了带子,就像是一路跑来一般。
待跑到他跟前儿了,梅林玉也不待喘匀口大气,只张口就急问:“哥哥,妍姐她怎样了?”
自打裴妍的事儿一出,裴钧就知道这梅林玉最该是第一个跑来担心裴妍的,却也没想到他竟来得如此快。眼下看着这小少爷心急火燎的忧愁模样,他先腾出只手来给他把披风的领子扯正了,才兜着姜煊引他往前厅走:“你都听说了?”
梅林玉勾着他臂弯连连跟上,嘴皮子翻得极快:“前儿有天家灵驾进京来,谁不知道是瑞王爷没了?我一听说,生怕妍姐有事儿,赶紧就把走丧的军爷请到楼里吃了饭,这才知道是妍姐被冤枉了——”他说到这儿突然一停,止步一拍脑门儿,“哎不对不对,妍姐现下是进刑部了?”说着马上就转身想走:“那我得先去打点打点!”
“回来。”裴钧抱着姜煊在正堂的猛虎挂画前坐了,无奈一叹:“打点刑部还用得着你么?你当我这少傅是干吃饭的?”
梅林玉这才顿悟,赶忙扭回身来坐到他隔桌的椅子上:“……是是,官中都有哥哥照顾着。瞧我,这都急糊涂了。”
六斤端着热水来给他们沏了茶,梅林玉先推盏给了裴钧,才把第二杯捧在手心儿里,向裴钧谢了茶又向六斤点头,这时目光看了看裴钧怀里的姜煊,又比对比对裴钧的貌相,才小心问道:“这——这是妍姐的儿子吧,是世子殿下?”
裴钧点点头,指着梅林玉叫姜煊:“煊儿,这是梅叔叔,舅舅的朋友,你娘也认识的。”
可姜煊却只是缩到他大腿边上挤着坐了,抱着他胳膊警惕盯着梅林玉,就不叫人。
倒是梅林玉大大方方站起来,先笑盈盈给娃娃作了个揖,轻轻道声见过世子殿下,又从腰上解下个绿斑岫玉的蝴蝶玉佩来,二话不说就塞在娃娃手里。
“你这是做什么?”裴钧一巴掌打开他手,却见姜煊已经把那名贵玉佩拿着玩儿上了,直是哭笑不得,“梅林玉,他又不缺这些个东西,你给他做什么?你就会惯着孩子,老曹都说你多少回了!”
“哎呀,这有个什么嘛,小玩意儿罢了。”梅林玉只摆摆手就敛袍坐回原位,这才捧着茶杯子喝了第一口水。
此时仔仔细细看了姜煊一会儿,他唏嘘一声:“说起来这小世子还真和老曹家的萱萱一边儿大呢,都六岁了吧?我记着妍姐当年是六月有的他,那还得要夏天他才能满七岁。哎,这娃娃可还太小了,竟就碰着这大的事儿,实在怪招人怜的。”
他说到这儿,一时大约想起裴妍来,忽地就红了些眼眶:“都怪我,都怪我!我都是瞧见瑞王那棺材进京了,才听说那混账从前竟那么对妍姐……哥哥你说说,妍姐她这几年都是怎么过的?她可怎么活得出来呀?要是我早知道——”
“你早知道又怎么样?杀到瑞王府去要人?”裴钧看着梅林玉点眼角,头疼地轻叹一声,“好了,你在我跟前儿这么抹眼泪,岂不是诛我的心么?我又能比你早知道几天去,还不是一样追悔莫及了?眼见你是比我这亲弟弟都还疼裴妍,又叫我这老脸往哪儿搁?”
梅林玉一听,连忙吸溜一把泣泪:“别别别,我不哭了,我错了,哥哥你甭怪我,我只是——”
“我知道你是担心她。”裴钧笑了笑,只觉这时再说裴妍他还得哭,便转了个话头问:“对了,老曹呢?”
梅林玉放下手里茶杯子,“我三姐走货出了事儿,和漕帮结了梁子,我让老曹去竹县帮着说项了,怕得去个十来天罢。怎么,哥哥寻他有事儿?”
裴钧点头,“我想给煊儿找条狗养着,念在老曹识货,原想让他帮我瞧瞧。”
这一说到养宠,梅林玉把眼睛一抹就道:“你们怎么都养狗啊,养鸡不行吗?鸡多乖啊。”
他前倾了身子,认真游说道:“哥哥,真的,我家鸡场年尾进的鸡你是没看见,那叫一个漂亮!我赶明儿给你捉一只好品相的来,食儿和草日日给你送到府上,你就放心带小世子养着,鸡小的时候能抱怀里摸,养大了还能教他斗呢!”
“去去去,你家儿子才抱鸡摸呢。”裴钧挥手扇开他,“养个鸡满屋一跑都是屎,臭气熏天的,可给我算了吧。你要有那功夫,还是帮我找条狗。”
见他瞧不上鸡,梅林玉瘪瘪嘴,想了会儿,小声道:“那我替你问问我二姐夫吧。”
“……你二姐夫?”裴钧把茶盏一搁,觉出阵不对来,脸就拉下一些,“他那斗狗场还开着呢?他疯了?从前他那儿回回闹出狗咬人的时候,宋毅要带人去封他馆子,好几次都是我给拦下了,他当这还能拦几次?这事儿朝廷都禁了多少年了,逮着可是抄家的罪,他要命不要命?”
裴钧一板起脸,身上就镇着一身重臣威压,引梅林玉被他数落得往椅背缩了缩,颇委屈道:“你当我们没说他呀?可连我二姐也拦他不住,年前都吵着要和离分家了,也没见他收敛的。哎,这生意太来钱了,他割舍不下的,我爹看着账面儿好看,倒也睁一眼儿闭一眼儿呢,成日就只嫌我开酒楼赚的少,还常骂一骂,合着我就是家里最穷的人了,他们见我才来气。”
他絮絮叨叨又嘟囔了会儿,唉声叹气、郁郁不得,转头还是抱着裴钧胳膊央道:“好哥哥,亲哥哥,还赖哥哥你多照顾照顾咱们罢。哥哥你就是是天兵天将,京兆那儿只要哥哥给拦着,那多少次拦不下来呀?我先替我二姐夫给您捶腿了。”
裴钧见他说着还真要扑过来动手,连忙把他按下:“得了吧,还捶腿呢,你那几墩楼也不老少麻烦,你不再给我添事儿我就烧高香了。”说着抬手就拍在他脑门儿上,点着他鼻尖子肃容告诫道:“梅六,新政可要起了,开局从严,你们一家子都给我收着点儿,听见没?”
“哎哎,知道知道。”梅林玉小鸡啄米,应得特别乖巧,“这么些年都赖哥哥照拂了,新政里哪儿还敢给哥哥惹麻烦。这两日我就让二姐夫给你找只最凶的狗——”
“别,别别。”裴钧连连摆手打断他,搂着姜煊道,“我拿来陪孩子的狗,不要最凶的。你找只漂漂亮亮的小狗就行,得听他的话,要乖。”
“好好好。”梅林玉赶紧记下,又想起另一事儿,“对了哥,你之前说要的那船……什么时候要?咱家船厂今年也开工了,你想要什么样儿的,这就告诉我吧?”
梅林玉是个做生意的记性,许诺的货物是从来记得的。他不说这事儿裴钧还真快忘了,此时忙指点丫鬟去侧间取了笔墨生宣来,铺在桌上,一面随手画了条大船,一面点着船舱同梅林玉说:“别的都一样,就这底下,你给我做成两层舱房——但不要明舱,要暗舱:一是要从外边儿瞧不出来底下有夹层,二是走进去看,那门也要隐蔽,你看能行不能?”
梅林玉看着新奇,眨了眼睛直夸:“哎,这可有点儿意思。”他把那生宣好好折起来,“我得问问我爹去,能做就赶紧给你个信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