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堵
青云见他到了,掩上宫门,自己退到门外亲自守着。室内只剩下奕侯魏观,与宪侯独孤铣,陪着皇帝陛下。
皇帝低眉垂目,不见喜怒。待独孤铣见礼毕,道:“宏韬,你给润泽说说,怎么回事罢。”
魏观拱手回复皇帝:“是。”才转向独孤铣,“容王殿下失踪了。”
独孤铣大感震惊。但听魏观继续道:“昨日陛下召容王殿下觐见,王府中人道是五殿下盘桓太子府,多日不曾归家。寻至太子府上,太子殿下说……”
即便经过大半天缓冲,奕侯想起太子一本正经模样,仍然满脸不可思议:“太子殿下说,五殿下近来练功进展不顺,似有走火入魔之兆,三日前离开太子府,自寻清静处所,闭关修炼去了。”
独孤铣听傻了。
但听皇帝冷哼一声:“走火入魔,闭关修炼……真是……好一番鬼扯胡谈!”抬头牢牢盯住独孤铣,“润泽,你与那逃走的刺客照过面,交过手。朕且问你,此人……与五皇子,可有相似之处?”
皇帝声音不大,却透出压抑到极点的怒气。
独孤铣心头直跳,竭力稳了稳心神,才道:“微臣与容王殿下交往无多,且未曾见过他出手……”
都知道五皇子酷爱习武,真正见识过的却没几个。
皇帝把床板一拍:“朕只要你一句实话!究竟有无相似之处?”
龙颜天威,把两名忠臣吓得俱是一抖。
独孤铣撩起衣摆跪下:“回禀陛下,若只论身姿形态,此人与容王殿下,确乎相似。”
独孤铣与五皇子几乎没打过直接交道,若非皇帝这般问,他断然不会将刺客往容王身上联想。然而有了皇帝这一问,脑中却是豁然开朗,所认识的人当中,还就真是这位五殿下,与那刺客身材最为接近。
五皇子与三皇子一母同胞,据悉幼时甚是亲厚。怪不得会熟知原隶王府地下暗道,对府中形制了若指掌。
只是他剑法竟然高超若斯,且甘为太子驱使到如此地步,却实在令人意想不到。独孤铣想起被抛下的两名同伴,心中涌起一丝古怪念头,总觉得别有内情,可惜一时理不清楚。他和某些公侯嫡系子弟不同,并非与皇子们一道学文习武嬉游玩乐长起来的,因此对于几位皇子早年间的关系隐情,知道得比较有限。
皇帝听了宪侯这句回话,仿似终于认可了某个不愿接受的事实,颓然呆滞。
魏观不忍看下去,轻声说起另外一件事:“陛下,休王府里那条地道,另一端通往数里之外一所宅院花池之内。此宅院由礼部侍郎闵同思闵大人年初购入,因尚未完成修整,故不曾入住。此前该院落几易其手,微臣观那地道内中苔深色老,出口附近浮土累积,恐怕年岁久远。辗转问得,此宅五年前曾是太中大夫施大人的别院。施大人去世后,荒废了大半年,才转手卖脱。”
曾经姓施的太中大夫,只有一个,即早已赐死的施贵妃的兄弟。
良久,皇帝喟然轻叹:“是朕疏忽了……朕没想到……”
疏忽了什么,又是没想到什么,皇帝并未说下去。满腹心事,即使面对最忠心的臣子,也无法宣之于口。
打起精神,吩咐奕侯:“宏韬,关于容王去向,就如太子所言,是他自己寻了清静处所……”皇帝似乎觉得荒诞至极,忍不住再次冷哼一声,“走火入魔,闭关修炼去了。”转向独孤铣,“城里的事交给宏韬,城外的事朕交给你。刺客去向,务须继续着紧追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另外,替我给明华传个信,叫她即刻进宫来瞧瞧朕。”
八月初六。
宋微睡了两个白天加一个晚上,才算真正睡醒。拖着沉重的身体从床上往床下挪,每动一下,都千辛万苦,切切实实体会到所谓“榨干了”是什么境界。尽管如此,他还是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两位管家伸出来的手,凭一己之力爬到餐桌旁,专心致志把饭吃了。
吃完饭,努力扶墙走到廊子里。懒得问时辰,抬头看看天色,又是黄昏时候。这一看,便发觉头顶盘旋的鸟儿当中,有两道颇为熟悉的身影,恰是象鍪犀胄两只名字杀气腾腾的小鸽子。
正巧蓝靛收拾了碗盘,提着食篮出来,预备送走。宋微轻叩栏杆:“等等。”
“殿下有何吩咐?”
六殿下醒来后就不肯搭理人,蓝管家这一声问得甚是谄媚。见他目光落在食篮上,赶忙道:“殿下是还想吃点什么?点心还是果子?”
宋微道:“我记得剩了点米饭。”
“是剩了点米饭……”蓝靛呆呆看着六殿下伸手揭开篮盖,端走了盛饭的瓦钵。
“这个留下,你可以走了。”
蓝靛捧着食篮退下,走出一段,到底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看六殿下意欲何为。
宋微从瓦钵里抠出一小团米饭,捏巴捏巴捏成一颗圆溜溜的弹球,搁在拇指指尖,中指屈起,猛然往外一弹。米饭团嗖地射出两丈远,又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方才停住。
如此反复,不大工夫,便在院中空地上形成一小片投喂区,引得暮归的小鸟纷纷下来啄食。
小象小犀傲娇地围观了一会儿,终于试探着降落。东院是两只小鸽子的出生地,也安过一段时间的巢,并不陌生。宋微准头力道拿捏得极好,总是恰到好处将饭团送到离它们不远处,一个比一个距离更近几分。两只小鸽子蹦蹦跳跳,不知不觉离食物来源越来越近,终于到了栏杆底下。
蓝靛看六殿下耐心十足,步步为营,终于把远在活动范围之外的小鸽子如愿以偿引诱到自己面前,才明白他扣下半钵米饭做何用途。
侍卫们只负责看人,此等小动作是不管的。蓝管家想起侯爷吩咐,有心阻止,抬头却见六殿下张开手掌,让鸽子跳上去啄弄,口里念念有词,真个喜形于色,笑逐颜开。眼中一时酸涩,拿袖子抹抹,掉头而去。
罢了,让他玩会儿罢。
宋微把两只鸽子轮番哄上手掌,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拈起饭粒一颗颗往鸽子背上粘,一只背上粘个宝盖头,另一只背上粘个“木”字。两边合起来,正是个“宋”字。以独孤莅对鸽子之关注,肯定马上能发觉异状,也肯定能猜出自己在这里。
他丝毫不担心独孤大公子泄漏消息,带来危险。且不说整个宪侯府如今必定铁桶一般,以他对独孤莅的了解,接到小隐哥哥如此绝密方式传出的讯息,只会马上进入假想中的一级戒备状态,然后设法来见自己。
这一回,英明神武的独孤大侠当然救不了身陷囹圄的小隐哥哥。不过么……总得找点消遣,打发无聊日子不是?
宋微喂饱了一群鸟雀,又欣赏一番自己独创的饭粒书法,依依不舍将两只鸽子放走。
八月初七。
一大早,宋微就捧着饭钵坐在栏杆上。小鸽子有固定的放飞时段和路线,估计要等昨天差不多时候才会来闲逛。但他实在太无聊,也为了拖疲监视者,起床便等着喂鸟。结果饭团招来大群蚂蚁,索性趴在栏杆上看蚂蚁搬家,兴致勃勃看了差不多一整天。
傍晚鸽子再来的时候,不论侍卫还是管家,谁也没注意到,其中一只脚环内塞着一个极小的卷轴。宋微迅速将它抽出来,藏在袖子里,面不改色跟两只鸟儿嘀咕半天,喂饱了才送走。
临睡前打开,是极薄极韧的小张棉纸,裹了短短一根钢针。
棉纸共两张,一张写满了字,另一张空白。独孤莅想得周到,连小隐哥哥回信用的纸张都准备好了。
“小隐哥哥,你又被爹爹关起来了么?对不起我也被姐姐关起来了。中秋节后爹爹回来要考查功课,姐姐不许我们出门。这根穿形度影针是从前冬桑哥哥给我的,可以用来松绑、开锁、刻字,扎中大穴还能令人昏迷,应该能帮到你。假若你想见我,请给我回信,我尽量想办法偷溜出去。你捉一只大老鼠,拔下鼠须,可以在那张白棉纸上写很多字……”
亏得宋微视力绝佳,排得像胡饼皮上芝麻粒似的字迹也能分辨出来。读到“你捉一只大老鼠”,想象独孤莅也不知从侯府哪个角落逮的老鼠,再次证明此娃实乃囧萌极品,不由得嘴咧得老宽。他不敢笑出声,怕惊动门外的人,索性闷在被子里,抱着肚子大乐。
笑够了,慢慢爬出来,就用独孤莅捎给自己的那根无所不能的穿形度影针,蘸着药碗里剩下的一点酱黑色汤药底子,开始写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