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堵
宋微并没有马上叫他们起来,而是拿眼睛慢慢扫视过去。有那初次朝贡的蕃邦人士,忍不住悄悄抬头窥望,仓促间看一眼,又慌忙低下头去,只觉得这位休王恁地年轻俊美,和煦可亲,却又贵不可言,高不可攀。
长孙如初生怕宋微出纰漏,来前各环节逐一仔细叮嘱不算,还叫他现场演练一番。长孙大人却不知,演戏装逼正是六皇子本行,尤擅短时临场发挥,堪称完美无瑕。更何况这等场景于他早有经验借鉴,更加不在话下。此时此刻,哪怕明国公本人在此,也得赞一声六殿下风度天成。
一圈扫过,眼神最后落到宪侯身上。独孤铣适时抬头,宋微居高临下,与之静静对望。太子被皇帝关了禁闭,自己赶鸭子上架,被迫扛下这趟苦差。他非常想知道,面前人到底提前知道多少,又隐瞒了多少。谁知对方眼中除了满满的震惊不解,就只剩下毫不掩饰的激赏与惊艳。
宋微顿觉没意思,收回目光,懒得再看他,朗声道:“众卿免礼。”
等这帮人哗啦啦都起身站稳,才接着道:“太子为迎接众位到来,夙兴夜寐,精益求精,竟至劳累成疾,突染急症。宋霈忝列亲王,志竭愚钝,愿勉力为父兄分担一二,故在此恭迎各位。不周之处,万望海涵。”说罢,稍欠了欠身,使团诸人慌忙鞠躬回礼。
众人都知道来的本该是太子,临时换成了休王,于使者而言,实际差别不大。听说太子生了病,也就释然。六皇子认祖归宗虽不到一年,皇帝诏书早已传遍疆域内外重要地区。如回纥此等关系密切的大部族,自有眼线常驻上邦京都,定期传递消息。因此在使团出发前夕,除了官面解释,还打听清楚了其背景出身。
骨乞罗身为回纥王幼子,乃是第一次单独带领使团前来朝贡。昔年祖父因得咸锡支持收复室韦,把室韦公主进献给上邦皇帝,虽未亲历,却也有所耳闻。此次前来,早得了父亲叮嘱,知道颇得宠爱的六皇子与回纥渊源不浅,务必小心经营关系。室韦乌洛部族地处偏僻,加上咸锡皇帝与回纥王不约而同,未曾刻意送达讯息,故而纥奚昭仪母子之事,尚未传到彼处。这实打实的亲戚关系,自然须着落在回纥王室身上。
骨乞罗借着眼角余光,着实将休王殿下好一番打量。
有关纥奚昭仪的美貌,在回纥高层老一辈中广为流传。骨乞罗为出行做准备,自然听了不少。虽然同样震惊于宋微的相貌,他心里却另有一桩郁闷。
论辈份,骨乞罗的父亲要称乌奚一声姑母。到他这儿,就得管宋微叫一声表叔。而骨乞罗的母亲,乃是现任回纥王娶回去的咸锡公主。这么算下来,还得管宋微叫一声娘舅。
虽然血缘关系其实挺远,从名分上说,回纥小王子是咸锡皇帝的亲外孙,来使中当仁不让地位最尊者。眼前闪过休王那张看上去比自己嫩一截的脸,尊贵的回纥王子由衷觉得,不管是叔还是舅,都难出口得很。
来不及多想,队伍已经缓缓开动。回纥使团居于首位,紧随休王仪仗之后。骨乞罗心想,什么时候寻个机会,与这位名义上拥有一半本族血统的咸锡六皇子,当面聊一聊才好。
宋微骑马走在前边,独孤铣略微落后,随身护卫。使团与休王队伍汇合,宪侯的第一保护对象自动升格为现场安全等级最高者。尽管他总忍不住偷眼去瞟六皇子,奈何六皇子这会儿正忙着与困意作殊死搏斗,压根没工夫想起他。宋微努力在脑子里复习长孙如初交待的各事项流程,以抵抗汹涌而来的疲惫。当然,每一步怎么说怎么做,真跟不上趟,自有随侍在侧的鸿胪寺卿暗中提示,他只要别表现得太菜就行。
实际上,需要休王殿下主持的接待工作,前后总括不过三天。
第一天,也就是十三当天,到城门口来露个脸,之后自有相关负责人将各路使臣送往宿处安置。他作为主人,则须护送陪同其中最尊贵的一批客人,入住设在皇宫附近专用于接待外宾的怀安馆。
次日,十四日,乃使团正式朝贡的日子。宫中于例行早朝后设专门朝会,皇帝接见各部族臣邦使者。下午,单独接见关系特别亲近的,地位特别重要的,或者额外有事要汇报、要请求的。大型的贡品,例如骆驼五十头,骏马五百匹之类,早在使团抵达北郊传舍时,便分批逐次进了城。正式朝贡这天,进献的都是各类奇珍异宝,精巧别致之物了。
第三天,恰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咸锡百官与蕃邦使者齐聚宫中,飨宴游乐。宴会结束,整个接待活动也进入尾声。使团中着急返回的,十六就会启程。想要进一步领略上邦京都繁华阜盛者,尽可以多留些时日。届时自有相应礼官负责,用不着王爷殿下再亲自作陪。
朝贡队伍盛大庞杂,旖旎而行。各种胡装蕃物,引起无数市民驻足围观。从城北玄武门至城南怀安馆,慢慢悠悠,浩浩荡荡,花了足有两个时辰。到得怀安馆内,以骨乞罗为首的几位重要使臣,有心跟六皇子多寒暄几句,却被对方一番关切言辞截住。
宋微笑得温文有礼:“各位旅途劳顿,今日还请早些歇息。明日朝会大典,尚有诸多仰仗之处。”
众人走了一大天,无不疲累饥渴。第二天的正式朝贡,最不能出岔子。听他这么一说,确实想得周到,纷纷告退,各归宿处。却不知休王殿下已然困极,只求早一刻回去补觉。
宋微站在怀安馆门口,一看前后左右都是自己人,赶紧扯出脖子上的醒神香,几个喷嚏震得脑仁嗡嗡响。独孤铣不知其故,担忧地看他一眼,心中疑团重重。然而眼下却没法直询其事,遂开口道:“殿下可是即刻进宫面见陛下?我亦须入宫复命,正可与殿下同行。”
宋微略点下头,既不转脸,也不搭腔,爬上马准备出发。上午得知要骑马,特地叫人回王府牵来了得哒。这畜生与独孤铣的坐骑凌云是老熟人,久别重逢,之前城门下见面,宋微很是用了点儿劲才按捺住。这时大部分人都已撤走,氛围清静,以一匹马的智商,便以为适合叙旧的时机到了,刨着蹄子打着响鼻,总忍不住往侧后方蹭靠。
宋微心内恼火,差点给这吃里扒外的畜生一鞭子。独孤铣面上肃然,暗中着实舒坦。若非休王顶替太子前来迎接使团,如许变故太叫人忧虑,怕是早就笑出了声。
别别扭扭走出不过一小段,前方两骑飞驰而来。看服色明显是安置使团的鸿胪寺礼官,宋微勒马停步,回头望住身后的鸿胪寺卿:“韦大人,本王瞧着前边两位,挺像大人手下?”
由于朝贡人员日益增多,一些边缘使团便没能住进怀安馆。礼部出面,从世家大族手里借了几所别院,临时征用,安置外宾。为方便安全计,这些院子地理位置都相当不错,距离皇城没多远。能在如此核心地段拥有别院的人家,未必高官显贵,却肯定属于世居苑城的土著,实力不可小觑,打起交道来并不容易。
前期安排,皆是太子宋雩一手经营。说起来,宋微还真就是那只不管种树,只管摘桃的泼猴。
只不过,现成的桃子吃起来显然并没有想象中轻松,享用的同时难免硌牙。
礼官急匆匆来找上司,必定是出现了突发状况。鸿胪寺卿韦厚德心头一紧,只等来人近前汇报。暗忖休王殿下这般淡定,真不知是胸有成竹,还是浑不晓事。
两个礼官匆匆赶到,见主事者均在场,大松一口气,边行礼边禀报:“启禀殿下,诸位大人,高昌使者与吐火罗使者为宿处争执不下。属下等无能,设法安抚未果,双方堵塞入口,不肯听从劝导安顿。这个,如何是好……”
韦厚德吃了一惊:“高昌使者为何与吐火罗使者为宿处相争?没有分别安置么?”
本次朝贡,事务繁琐。前期准备工作礼部为主,后期接待工作鸿胪寺为主。韦大人不清楚前期细节安排,亦属常情。
那礼官表情尴尬,为难道:“别馆宿处乃太子殿下命礼部侍郎卢大人专职负责,名单册页确实清楚标注,高昌与吐火罗二使团同住蓼园。”
礼官这么一说,韦厚德便明白了。高昌乃西域大邦,与咸锡曾经十分密切,后因挑拨西突厥阿史那部叛乱,关系一下子变得冷淡。近年来民间贸易虽频繁,官方往来却并未完全恢复。
而吐火罗则属于新近崛起的西域小国,今次乃头一遭来上邦京都朝贡,同时也是为了向上邦皇帝请封。
太子将这两个使团安置在一处,明显有故意冷落高昌使者之嫌。那吐火罗部落亦未经教化,不懂谦让,态度约摸颇为蛮横,双方发生冲突,可以想见。
韦厚德沉吟着。太子既然命人如此安排,想来必定准备了后招。于是道:“此事既是礼部卢大人经手,尔等问教于卢大人即可。”
那礼官更为难了:“下官等已然问过礼部同僚,不巧得很,卢大人忽染急症,卧床不起,在家里躺着呐!”
宋微“噗”一声笑出声来。见众人纷纷望向自己,不由摸摸鼻子。他没法说自己笑的是卢大人与太子病得心有灵犀,转念道:“本王只是觉得,为个宿处也能闹起来,仿似小孩争宠般好笑罢了。”昔日西突厥阿史那叛乱恰成就了宪侯府小侯爷沙场英名,独孤铣曾经跟他讲过始末,故而事情起因,也猜得出一二。
韦厚德没想到直接负责人竟然缺席不在,愣了愣,心中有了计较。吏部秋季考核正在进行中,不久前,太子以才能卓异为由,提出升迁几名官员,得到皇帝首肯。礼部卢侍郎正是其中之一。
无论如何,眼前的六皇子才是主事者。遂向宋微躬身道:“蕃人鲁莽,总不能任由他争执下去。依殿下之见,如何是好?”
宋微笑眯眯地:“小王见识鄙陋,如何比得大人广博精专。此事大人定夺即可。”
韦厚德正要开口,不提防被宪侯截住:“独孤铣冒昧,请求殿下允许微臣前去调解。”
鸿胪寺卿顿觉放心。宪侯出马,这帮蕃属谁个胆敢冒犯?本来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又非职责所在,只怕劝人家不动,他肯主动请缨,最好不过。果然还是六皇子面子大。
谁知六皇子竟然压根不卖这个面子,一本正经道:“父皇正在宫中等着宪侯复命,怎好劳他老人家久候。况且独孤将军连日辛苦,久未归家,想必府上白发长者、稚子幼儿,皆思念甚切。区区小事,本王分所当为,就不劳烦宪侯大驾了。”
话说得客气,语调里却透着十二分冷淡。独孤铣哪里肯放心,奈何他越是坚持,宋微越是反感。一来二去,独孤铣忽然顿悟,为什么越是欲图竭力维护,越招对方不待见。也就不再坚持,一脸灰暗,忧心忡忡告辞离去。
这下韦厚德可有了意见。明明一个最方便有效的办法,偏叫六皇子给回绝了。没好气道:“殿下不欲劳动宪侯大人,想来必是成竹在胸,但请示下,下官洗耳恭听。”
宋微转头,一脸无赖向着他:“我哪有什么好办法,可全指望大人您呐!”
韦厚德身为鸿胪寺卿,当然不至于真拿不出解决方案。只是这会儿看休王殿下不顺眼得很,忍不住暗讽道:“陛下委重任于殿下,臣等自当唯殿下马首是瞻,决计不敢越俎代庖,污了陛下识人之明。”
宋微心说,哟,韦大人不高兴了,给小爷下绊呢。
他刚叫独孤铣吃了瘪,倒是颇舒爽。见韦厚德故意端着不肯出主意,遂四下里瞅瞅,眼珠一转,计上心来,道:“大人此言不虚?果真唯本王马首是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