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堵
宪侯一个多月没听他叫过自己名字,这一声便跟带了电一般,击得心脏发麻。他慢慢转过身,目光笔直对上宋微的眼睛。
“独孤铣,我累了。”宋微说罢,合上眼,用更慵懒更散漫的姿态歪在长榻上。
独孤铣走过去,俯身将狐裘合拢些,低声道:“累了就进去睡一会。”伸手把他抱起来。
或许是瘦得厉害,又或许不过是心理作用,独孤铣总觉得宋微比从前轻了太多。人放到床上,自己坐在床边,一下一下摸他的头发和脸颊。想起李易告状六殿下如何不好好吃药吃饭,开口道:“小隐,李易说……”
宋微立刻扭脸冲着墙,让他的下一次抚摸落了空。
独孤铣住了嘴,眼底全是笑。心中仿佛有无限的柔情与耐心,纵容他的任性和恣意。
身体好得慢也无所谓,正好在宪侯府里多住些日子。顺手改摸后脑勺,对着宋微耳朵说话:“我上午才进宫见过陛下,有宝应真人在,无须太过担忧。你不要多想,无论什么事,都等身上的伤好利索再说。至于以后……”
独孤铣的手停在宋微脸侧,将他半边轮廓笼在掌中。
“小隐,我对你说过的所有的话,绝无一字虚言。你若要怨我恨我厌弃我,随你高兴。有些事,上天注定,无可奈何是它,顺水推舟也是它。若非流落民间的六皇子就是你,我还真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可以让你永远留在我触目可及之处。我曾为难许久,现在却觉得……没什么不好。”
宋微一动不动,只把个后脑勺冲着他。独孤铣摸了一阵,道:“晚上等我吃饭。”走了。
次日,宪侯进宫向皇帝汇报。
皇帝几次三番被宋微气病,一次比一次严重。这回恰逢冬春易感时节,加上身体本来就有问题,结果集中爆发。独孤铣进宫报喜,皇帝还下不了床。宝应真人早已在宫中住下,随时为皇帝服务。
听闻六皇子态度软化,皇帝顿时有了精神:“朕想过了,没有更合适的地方,且把隶王府修整修整,做六皇子府罢。这个马上就可以叫太常寺着手动工。”
改造隶王府,并不需要公开六皇子的事,随便寻个由头做幌子即可。
独孤铣告辞的时候,皇帝躺在床上,忽然气鼓鼓道:“这不孝的东西,害朕为他如此担心忧虑!你回去告诉他,就说朕快要被他气死了,看他上心不上心!”
独孤铣低着头,哭笑不得。应了声“臣遵旨”,心说父子天性,果然相似。
因为宋微转变姿态,独孤铣得以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上,白天在家的时候又变少了,晚上才能回来陪他。宋微的状态一直不好,始终病恹恹的。每次咨询御医,李易就往心病上推。独孤铣知道宋微没法真正开心,却只能寄希望于时间,等他自己彻底想通。而独孤莅几乎每天出入东院,跟宋哥哥倒是越混越熟。
转眼到了二月底,院中早春开花的连翘与山桃枝头挂满花朵,鹅黄粉红,娇美可爱。
这一日中午,独孤莅跟宋微边逗蝴蝶边喂鸽子。
独孤莅噘嘴道:“上巳节快到了,表姐们捎信叫姐姐去水边祓禊采兰,姐姐又不带我去,真没意思。”
三月初三上巳节,是踏青游春,濯水除秽的日子。咸锡朝盛行未婚女子成群结伴,去河边踏青赏花,顺便洗洗手脸,去除污秽,名曰祓禊采兰。可以想见,未婚女子出行的活动场所,自然也是男人们趋之若骛的地方。贵族子弟尤其喜欢跑到河边去围观勾搭,这一天成就私情的比例相当高。
独孤莅提到的表姐,即成国公宇文府的年轻小姐们。
宋微听说独孤萦要出门,心中没来由一动。
笑道:“祓禊采兰?听着就很好玩呐。”
独孤莅有些沮丧:“是啊,我每年都求姐姐带我去,到现在也没去成。说我太小,非得再等几年不可。”忽然又高兴起来,“不过姐姐说今年会买些鱼苗去放生,可以留几条给我养着玩,嘿嘿。”
宋微看着他:“你姐姐说要买鱼苗去放生?”
“是啊,说红鲤鱼最吉利,就像宋哥哥上次给我的那条,但是好像不好买呢。”
宋微的心一阵猛跳。压住情绪道:“放生的话,什么鱼都行吧。买那么贵的,多浪费。”
送走独孤莅,宋微把门关上,躺在被窝里睡下午觉。这个时候,谁都不会来打搅。他闭着眼睛,放缓呼吸,感觉心在胸腔里一蹦一蹦,也不知是因为兴奋,抑或是因为紧张。
冰灯送出去之后,跟独孤莅旁敲侧击很多次,均无线索。宋微认为独孤萦不敢冒险帮自己出逃,转而寻找其他突破口。真没想到,拖了这么久,独孤萦居然答应了。算算时机,三月三上巳节,真是个好机会。这位独孤大小姐,确实沉得住气。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做好准备,静心等待了。
宋微爬起来,在房间里转圈,第一念头是搜罗点小巧值钱的东西带出去。来时什么也不用他管,兜里除去几个零钱,再无多余现金。一旦离开宪侯府,西京回不得,穆家商行去不得,首要问题就是缺钱。
屋子里不论大小,几乎样样值钱。宋微转了几个圈之后,坐下了。不管带什么出去,都将给追踪的人平添一条线索。既然要走,索性走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清清白白,什么也没必要带。钱的问题,出去再说。
然后他开始想如果成功离开,会有什么后果。
皇帝一定会去打搅宋曼姬和麦老板。不过自从听李易说了亲妈跟养母两个女人的剽悍往事,宋微由衷觉得,即使皇帝把宋曼姬弄到京城来,多半也莫可奈何。只是又要害娘亲为自己担心了。
独孤莅跟独孤萦一定会被自家老爹收拾。一家子亲骨肉,狠不到哪儿去。
至于独孤铣,肯定要被皇帝收拾。会收拾到什么地步呢?不好说。
宋微撑着下巴琢磨琢磨,钻到床底下,把装玉势的小箱子拖出来。
箱子衬里是轻软细密的上等白绫,上回剪了一小片写信,塞进赤露鱼鳔传给了独孤萦。宋微把剩下的一大块抽出来,写了几句留言。希望皇帝看了,别把宪侯收拾得太狠。
箱子重新塞回去,有点无所事事。京城的环境完全陌生,事先想太多,其实没什么用。
晚上独孤铣回来,两人一道吃饭。宋微埋头不停往嘴里扒拉,独孤铣看着他,皱眉:“慢点。今日怎么饿成这样?”
宋微口里嚼着菜,含混道:“中午睡觉,没胃口,吃少了。”
独孤铣不疑有他,拿帕子给他擦嘴角。宋微果然吃撑了,横在榻上不动弹。独孤铣低声数落几句,坐过去给他揉肚子。大手从衣襟伸进去,指腹的茧子与掌心的温暖在腹部游走,舒适惬意,静谧安详。
宋微胃里沉甸甸的。然而他知道,再多食物,也填不满空落落的心。
第80章 防不胜防排内应,倚无可倚缔同盟
想什么都容易露馅,莫如不想。好在发呆乃是宋微最擅长的本领之一,他一条腿从榻沿垂下,一条腿半屈着,手里抓了一把自己散落襟前的发梢,无意识地搓着玩儿。
腹部按摩的温度和力度实在舒服,眼皮渐渐往下耷拉,昏昏欲睡。他浑然不觉那双手摩挲的范围越来越广,直到硬实粗糙的拇指从胸前最娇嫩的地方擦过,如同火镰撞上火石,带起一串火星。突如其来而又难以言喻的痛痒,令他条件反射般发出一声甜腻的闷哼。
猛然睁大眼睛,怒瞪着独孤铣。
独孤铣一动不动回望着他,眼眸中翻涌的情绪深广而浓烈,充分表达出最原始、最纯粹的祈求与渴望。这情绪仿似具备了浓厚的质感,将宋微重重包裹,牢牢固定;又好像充满了迷惑的暗示,让他恍惚间迷失了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