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路苔生
姥姥在厨房一边给杀好的鸡褪毛,一边感慨地对打下手的墨北说:“当初你小姨非要嫁给小柏,我这心里还真是悬着。小柏是个好孩子,我也不怕他对你小姨不好,姥姥看人还是很准的。可就是他这个工作啊,唉,我真担心他一条道走到黑。你说这十几、二十几岁的时候,跟人舞舞揸揸地还说得过去,谁年轻时候没个爆脾气呢,就像你姥爷,年轻时候也是个炭头,可对街坊四邻都客客气气的,谁家有事他都伸把手,从来也没人说他不好。哎,扯远了。我当初就担心小柏一直当混混,等到年纪大了,跟人舞揸不动了,又没个正经工作,咋过日子?那辛苦的不还是你小姨么。幸好哇,这孩子靠谱。”
墨北附和:“嗯,我小姨父挺有家庭责任感的。”
姥姥继续感慨:“这都是他小时候没爹没妈闹的,家里没个大人撑着,他还得顾着个小的,啥事都得自己扛,想没责任感都不行。你看看你小舅,你姥爷走得早,可他还有我这个妈,还有个大姐,把他宠得四六不懂。”
墨北伸头张望了一下,今天孙五岳吃坏了肚子没去上班,躺屋里睡觉呢。缩回脑袋,他问:“姥姥,我小舅跟那个王迎春彻底分了?”
“嗯,有日子没听他念叨了。”
“那我小舅没再找一个?要不要托人给他介绍介绍啊?”
“再缓缓吧。你小舅这人哪,真把人放心里一回,想往外拔可就难喽。你瞅瞅当初他喜欢的那姑娘,人家还没跟他有什么呢,他都惦记这些年。这回……唉,我就盼着我死之前能看见他领回家来个好姑娘,要不然真是死都合不上眼。”
“姥姥你长命百岁,能看见我小舅抱孙子呢,等着你抱上曾孙儿,咱家就四世同堂了。”
“呵呵呵,姥姥可不盼那么远,姥姥就等着我们小北能让姥姥抱上曾孙儿就行啦。”
墨北扯开话题:“姥姥,这会儿天不热了,我陪我小姨散步去。”
姥姥已经手脚麻利地把褪了毛的鸡都剁好了,往凉水里泡着等浸出血水来,说:“等我洗把手,一起去,正好顺便再买点菜回来。”
墨北耐心地等着姥姥洗手、洗脸、梳头、换衣服,老太太虽然年纪一大把,可每次出门都要拾掇得整整齐齐。临出门时孙丽萍想叫上孙五岳跟她同甘共苦,可孙五岳正抓着小猫给他热肚皮,哼哼了半天也没动地方,娘仨儿就留他在家看门了。
天气已经渐渐冷了,街边支着大锅卖糖炒栗子的香气飘过来,墨北和孙丽萍对望一眼,一左一右地拉住姥姥的胳臂轻晃:“姥姥/妈,我要吃栗子。”
他俩当然不是自己买不起几块钱的栗子,可是向姥姥提这种小要求会让老人家觉得自己被需要,会很高兴。
果然,姥姥先是嗔一句:“两个小馋虫。”便带着他们往卖栗子的方向过去了,嘴里还说着:“一会儿进市场多买点儿生的,回家我给你们炒,比街边卖的还干净还好吃。”
卖栗子的男人听到了,笑呵呵地说:“大娘,我这栗子做得也干净,甜着哪。您尝几个,不甜不要钱。”说着拈了几颗热乎乎的栗子递给他们。
姥姥剥开一只,把黄澄澄的栗肉喂进墨北嘴里去,“好吃吗?”
墨北正要回答,猛然后背窜上来一股凉气,他将姥姥用力推开,吱——,伴随着急刹车的声音,一辆小货车的保险杠将墨北顶得栽歪进了炒栗子的大铁锅里。哗啦,大铁锅被碰翻了,墨北一个倒栽葱摔在地上。
卖栗子的男人被惊得后退几步,正好避开了翻倒的炭炉。墨北也不知道自己的两手是按在了铁锅上还是按在了火炭上,灼痛从掌心传来,身上的衣服起了火苗,他连忙在地上打了两个滚,这时卖栗子的男人也回过神来,赶紧上来帮忙扑打这才灭了火。
而那边姥姥被推出去时和孙丽萍撞在了一块,娘俩儿都成了滚地葫芦,还没等她们爬起来,从小货车上跳下来两个戴着口罩的男人,一把掀开压在上面的姥姥,揪起孙丽萍就要往车里塞。孙丽萍狠狠一口咬在其中一个男人手上,男人嗷地一声,一巴掌扇在孙丽萍脸上,就这样孙丽萍还没松口!
姥姥扑上来想把孙丽萍和男人撕扯开,母女俩连抓带咬又踢又打,两个男人一时间竟然拿不下她们。
墨北刚扑灭了衣服上的火苗,跳过翻倒一地的栗子、铁锅、炭炉、三轮车,顾不上掌心灼痛,抄起滚烫的大铁锅抡在其中一个男人的后脑勺上,那个男人还没来得及回头看是谁打了自己,兜头被就铁锅给罩住了,顿时烫得吱哇乱叫。
另一个男人手被孙丽萍咬得都见骨头了,一只手抓着她头发用力拔,还要腾出一只脚来去踢开挠他的老太太,也是狼狈不堪。
街上的人都被这突发的状况吸引了目光,打架的事也都见过不少,可是像这样两个大男人欺负老太太和孕妇的事却是少见,有几个正义感爆棚的男人过来了。
被墨北偷袭的那个男人抖落了铁锅,手脸已经被烫起了燎泡;另一个男人在孙丽萍肚子上狠踹了一脚,终于救出了自己的手。两个人一看形势不妙,跳上车就跑了。
墨北和姥姥顾不上自己的伤,赶紧去扶倒在地上的孙丽萍,周围有眼尖的人惊叫起来:“哎呀!孕妇流血了!”
孙丽萍有些茫然地低头看了一眼,血已洇湿了裤子,顺着裤管滴答下来……
第112章
龚小柏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工地上和几个工程师、工头拿着图纸分配任务,嫌安全帽太沉没戴,拿在手里权当指挥棒指东划西意气风发,好像那个圆咕咙咚的头盔能自动弹出笔直的激光射线,划到哪里哪里就哗一下拔地而起一片楼。
丑燕子骑着嘉陵摩托穿梭过遍地的建筑材料,突突突地也不减速一直冲到了龚小柏跟前,吓得几个工程师赶紧后退了两步。
龚小柏也不怕被轧着脚,站在原地没动,嘴角一歪,弯起眼睛笑:“多大的丫头了,还这么不稳当。”
丑燕子一个急刹车停在龚小柏脚边,把一路上斟酌了几番的话缓缓说出来:“嫂子和孙大娘、小北上街,有俩人想把嫂子拉车上带走,打起来了,嫂子他们都受了点儿伤,现在在医院。”
龚小柏脸色大变,“都伤成什么样了?”
“嫂子肚子上挨了一脚……就在小北他爸那个医院,都熟人儿。小月亮也去……柏哥!”
龚小柏没听丑燕子说完,往外跑了几步,差点被砖头绊个跟头。他踉跄了一下站稳,转过身又跑回来,先是想把丑燕子往摩托下拽,但转念一想又跨坐到丑燕子身后:“去医院。”他本来想自己骑着摩托先去医院,但是又警醒地意识到,以自己此时的心慌意乱非得把摩托开出事来不可。
身边的人相顾骇然,都从来没见过龚小柏如此失态,但想到是他怀孕的妻子受了伤,便想这也难怪,不管道上传成什么样可龚大混子到底还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龚小柏赶到医院的时候,孙丽萍还在手术室里没出来。
姥姥左手腕上打着石膏坐在手术室外面等着,孙五岳蹲在旁边红着眼眶小声劝她:“妈,你年纪大了骨头酥,这骨裂也是伤啊,它得好好养啊。肋骨又不是别的地方,说话声大了都震得疼,你还在这儿坐着……你就回病房去躺躺呗?我在这儿等丽萍,她一出来我就告诉你去,到时候你再来看她,行不行?”
姥姥说:“我闺女在里边动手术,咋样还不知道呢,我能躺得住?”
龚小柏定了定神,走过去帮着劝:“妈,我在这儿守着就行了,你先去躺会儿,要不丽萍知道了也难受。”
姥姥摇头。老太太固执起来谁都没辙,龚小柏把外套脱下来团巴团巴塞到她腰后垫着,让老太太能坐得舒服点儿。
龚小柏问孙五岳:“小北怎么样?”
“手心烫坏了,幸好手指头没事儿,脖子上烫掉了块皮,胯骨让车撞开裂了,还有些皮肉伤。现在大姐夫照看他呢。”孙五岳一脸愧色,要是他没那么懒,跟着一起上街就好了。
龚小柏拍拍孙五岳的肩膀,目光沉沉地落到手术室的门上。
因孙丽萍受伤导致出血过多、骨盆移位、胎盘剥离,医院不得不给她做了剖腹产手术,将早产的小女婴送进了保温箱里观察。
龚小柏先去看了昏睡着的妻子,又在保温箱前站了许久,望着小得好像还没有他巴掌大的、皮肤呈现可怕的淡青色的婴儿。
墨北忍着疼痛慢慢走到龚小柏身边,看着龚小柏的侧脸。本来龚小柏的五官轮廓就很鲜明立体,这短短半天的时间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从他的皮肤下抽走了,使得他的侧脸犹如刀削斧凿般地硬朗坚砺,墨北甚至要怀疑他身体的百分之七十已经不是水,而是石头。
龚小柏沉默了半晌,只说了四个字:“我的孩子。”
废弃的屠宰场的旧仓库,飘浮的灰尘里有淡淡的血腥味和动物内脏的气味,这种气味因历经时久似乎已经渗透到了仓库的每一块砖墙的缝隙里,也渗透到了每一粒空气分子里。在这里走上一圈,你会怀疑自己的每个毛细孔都被染上了这种味道。
粗糙肮脏的水泥地,正中摆了把屠宰场遗留下来的破旧的单位椅,龚小柏不嫌脏地坐在上面,身体向前倾,手肘支在腿上,十指交叉互握,面无表情地看着被奎八等人押过来的那两个绑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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