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州月下
蒙毅小声回他:“让你不读书, 在骂严卿是迷惑君王的奸佞。”
李信瞬间不悦, 撸起袖子, 准备阿江说完再去让个乱骂人老头知道什么是暴秦。
另一旁,见韩非生怒,严江只是微笑,却未生气, 只是有些遗憾。
韩非出身战国末年, 这是一个诸子百家最后的辉煌年代,这时代的能人异士不计其数,皆想将自己的才华推销给君主, 最好以达到裂土分候的最高成就, 而作到这一点,最基本的要素,就是能言会道。
韩非推崇的商鞅当年三见秦孝公, 第一次说帝道,第二次说王道,听得秦孝公打瞌睡,并且对推荐人说了一句浪费我时间,最后机会商鞅换了霸道之说, 终于推销成功,名留青史。
但可惜的是,韩非没这条件,他天生口吃,不善言谈,又不为父王所喜,再是发愤图强,没有施展的机会也无可奈何,因此他的学法里有很多偏激之处,而且正好中了秦王政的心思,所以才有那“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得恨矣。”的感慨。
想到这,见韩非就要甩袖离开,严江淡然道:“先生成为法之大家久矣,小子求问,法、术、势,何者优先?”
法术势,就是指“法律”、“权术”、“势力”,是法家在战国时期执政变法的基础,法家的前辈们一般都是必修其中一科,其它选修,比如商鞅重点施行“法律”,申不害施政重“权术”,而韩非是三科同修,成绩都很好,在他韩非施政纲领里,认为法术势一个都不能少,要求三种都要抓三种都要硬。
听到对面谈及自家专业,韩非眉间略有一丝高傲轻蔑,淡然道:“法术、一体,本、不相分。申子未、尽于术,商、君、未尽于法……”
结巴只是让别人听起来头痛,但他自己的思路非常清楚,就是说君王要用权术御下,也要用法律约束,要以“以刑止刑”,只要法律严厉起来了,能威慑庶民,那犯法的人就少了。
“那请问韩子,若有征发民夫九百,路遇大雨,误期,当斩,夫于其中,应如何?”严江一口将大泽乡起义原因扯出,这是秦国后来爆发的最大炸弹了。
你带人去服摇役,但是遇到大雨不能按时到,误了时间按律要斩首,你怎么办?
韩非微微皱眉:“我、闻秦律,因、天雨失期,免罚。”
是天气原因不罚?秦律是这么说的么?
严江想了想心说这和历史记载不对啊,但又一想,秦二世那时杀光了重臣,律法会乱也是可能的,当然更可能的是这只是陈胜胡说。
“天雨不可证,吏者强罚,夫如何?”如果你证明不了是天下大雨,人家硬要定罪,那怎么办?
“举告于官。”韩非道。
上诉?你确定不是搞笑?严江便只是微笑:“就如此?”
韩非脸色渐渐更黑了:“雨天失期,乃未早出,戮而警之,后者少有。”
下大雨被阻是没有早点出发,杀了做为警告,以后大家就都早出发了,不会再耽误。
严江脸上的微笑便扩大起来,也没追究他能不能说到做到:“公子出身高贵,自然知晓大义,那你可知匹夫遇此情景,当如何?”
韩非看他,不语。
严江目光微凛,便一口说出:“匹夫曰: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一时间,在场诸位王侯将相之种皆眉头紧皱,神色凛然,有种被冒犯的不悦感,连蒙毅和李信都交头接耳讨论回去把刑律再多看看。
韩非更是目露沉思。
严江当然知道他说这句话何等大逆不道,不过这一路上回来,他君都弑过了,哪会怕这些,再者又不回秦国,难道还怕秦王治罪么?
就是要等韩子自己思考想通,这位的学识与商鞅一脉相承,都是以严法苛庶民,严苛到什么程度呢?秦法里有这么一条:“因为懒惰而贫穷者,全家为奴”——也就是说现代的月光族御宅族或者卡奴们,在秦朝通通是要被拉去修长城的。
秦人习惯了用军功来抵消这些罪名,这些年都得过且过勉强忍了,可六国庶民们看到这条时估计都是满心满脸的卧槽了,而且六王毕四海一后,战争数量暴减,军功要赚起来就超难了,刑法却还是严苛如往昔,日子就难过了,一个不小心就去修陵墓长城阿房宫,这哪受得了啊。
韩非毕竟是大家,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理念,深思数刻,便又提起秦国因重刑重法而强,乱世重法,理所应当。
严江最担心的就是这点——秦王虽然杀了韩非,但把对方的理念几乎全用去了,什么不能亲近周围的人,去五蠹,防八奸,结果就是死时孤寡一人,大权旁落,更重要的,入秦后,韩非死掉了。
韩非是非常适合制定刑法的,他有一个优点,认为事物是发展的,不时时代用不同的法,法也应该变化,然而他死后,他申张的“法”之观点自然也就没法随世而易,而秦王拿了到自己需要的内容,便默许李斯杀了韩非。
后世都说李斯是嫉妒师兄才华,怕被代替了自己的地位,所以才会在韩非惹怒秦王后,悄悄去毒杀师弟韩非,惹得后来大乎秦王后悔。
可来了秦国这么久,有一点严江是敢肯定的——李斯要真没有一点指示就去杀了韩非,秦王政绝不会留他的人头到天亮,而且后来还表现出一副后悔的模样,可能……是真的吧?
秦王需要韩非的理念,但又不能让人知道他接受了哪一部分,毕竟五蠹八奸这个范围太大了,杀伤力太广,知道后会引起“五蠹八奸”的防备。已经知道该怎么做后,留下韩非会是一个隐患——帝王之术,帝王知道就好,有你在,那其你岂非能猜到的所想?这是一个帝王不可能接受的事情。
所以,杀了韩非,没人知道他接受了多少,也没能会揣测他的思想,很完美。
当然,严江知道这都是自己的揣测,但不妨碍他把韩非的观点打磨地圆润些,就当是为将来一统后庶民的日子好过一点。
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辩论了一晚,蒙毅李信开头还硬着头皮听了一会,过了一会便头痛欲裂恶心反胃,忍不住就想退避,李信看那猫头鹰听得津津有味,精神百倍的模样,一时对自己的智力都产生了怀疑。
这些话难道简单的连鸟都能听懂了吗?我连鸟都不如?
那个以人为镜以史为镜的什么东西啊,那个庶民的所得多少与大秦强盛有什么关系啊?还有商法,商人要什么法,重税苛之不就行了么,还有什么生产必需吗?以及轻徭薄赋和“以工代薪”是什么东西啊?
蒙毅觉得这些可能有点不一般,坚持着听着,不懂先记得,觉得以后可能有用,李信已经悄悄躲出去了。
严江主要是想告诉韩非,法理情都是社会稳定的要素,不能一门心思只看上层,重赏、重罚、重农、重战都是应该的,但是要考虑民力的承受能力,社会的运行负荷过大,那国家会自动崩溃,生命自己会找出路,天道召彰,便在于此。
韩非能成为法之大家,接受能力是极为强的,起初还有几分不以为然,但在细想之后,又发现这些理念触及了他太多朦胧不清的困惑,一时间竟然有些痴了,先前的高傲早就荡然无存,只是很快,他又懂了对方说法家之说会强秦灭秦于一身的理由——即重刑苛法、法术势尽皆决于君王,若是明君还好,若是昏君也能支持,若是暴君……一时心中纷乱。
听到后来,韩非也感慨道变法之一道,应因地制宜,周全打压各方利益,而非如他这般日日指望国中君王突然英明,自己想通,若早些年遇到严卿,他必然以国士之礼求其入韩变革,可惜天命在秦,您这样的人,竟然也出自秦地。
这便是要进入商业互吹的时间了,两位思想很超时代的人物碰撞出了历史的火花,严江其实是略有心虚的,因为他的思想是在历史演变后的倒推,就好像给个答案再分析怎么会这样一样,是有点马后炮的,韩非则是那种可以看穿历史迷雾,抓住时代脉络的思想家,或许他看得不是那么清楚,或许会有错误,但这都不损他思想的伟大。
在后世,韩非的理念对历代王朝都是处于一种指导地位,“依法治国”虽然被儒家魔改了不少,但本质是没有变的,是后世君主专制的理论根据,只是名声不被后世主流的儒家推崇而已。
终于,严江也说得没什么好说了,也对这位大家十分钦佩,他爱国忠韩自是不说,且十分能接受新理念,能辨别对错,绝不强辩,若能多知些底层社会结构,绝对可以把自己的学说再进化一次……想到这,他就觉得不虚此行。
于是两人告别。
在猫头鹰漆黑的瞳孔里,两位不世之才悠然起身,同时向对方行礼,极为尊重,一时竟然有些躺在名家海洋里的窒息感。
严江送韩非出馆,门外自有卫卒送他回别院,他这才回头抱起了陛下,走到还在苦思冥想的蒙毅面前,准备告别。
“等等你别走!”蒙毅这才惊醒过来,抓住他的衣袖,神色复杂地道,“大王让我带、带一件东西给你。”
“哦,什么东西?”严江有些好奇了,这秦王不但没抓他,还让人带东西给他,这么笃定他会回秦么?谁给他的自信啊?
“这个,天色太晚,已是午夜,库房人都睡了,要明天才能给你,”蒙毅神色更加复杂,“不如歇息一晚再看如何?”
“嗯?”严江上下打量着他,“不是想拖住我吧?”
“这是韩地,我还能绑了你回去?”蒙毅叹息道,“不是什么大事,是王上的私信,明日再看吧。”
严江觉得有些不对,但还是点头同意了,他也不怕蒙毅绑他回去,他有的是办法脱身。
于是回了别馆,还点香让花花从窗外跑来戒备。
见时间已经是晚上三点,他点灯记录了今天的一些见闻,一抬头,便看自家爱鸟还在案前,目不转睛,在灯火下,那卡姿兰大眼睛里仿佛有星星一样,正在啪啪地掉。
“怎么?”严江莞尔一笑,伸手在对方尖喙下轻轻一抬,“宝贝,被我风姿迷住了?”
温暖的灯火跳跃,照亮他半边脸庞,朦胧氲氤,眉目间若有微光。
优雅璨然,风华无双。
第48章 信任
陛下没有回应, 只是呆呆的立在那里, 滴圆的眼睛睁到最大,头晕目眩, 仿佛被什么石化掉了。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它才有些茫然反应过来, 自己被调戏了, 伸翅膀默默拢住胸口——就那个一瞬间, 它的头皮仿佛都要炸掉了,胸口的小心脏都要跳出喉咙,甚至现在都有些火辣辣的痛。
明明没有被夸,它却依然虚得仿佛要飘起来。
目眩良久, 它缓和过来, 有些忐忑地转守头……
严江心血来潮调戏了一把爱宠,被它的反应萌到,惊叹着自己的魅力越发强了, 便将它抛到一边, 微笑着继续专心撰写见闻,有很多灵感不能放,一放就会忘记。
另外一边, 被忽视的陛下渐渐涨红了脸——虽然有羽毛挡着,没人会看到,但依然抵不住那渐渐浮起了恼羞成怒。
岂、岂有此理,他居然、如此放肆,简直胆大妄为……用完不是该再抱寡——简直、简直无礼之极!
陛下脑中混乱了数息, 又恼怒地瞪他一眼,心中尽是无处发泄的不甘,仿佛被猫挠了心肝,又没办法,想凑上去,又放不下脸面,生气地徘徊数步后,它看到墙角正舔爪子的花花,上去踢了一爪,这才地回到案上,见天快亮了,已是朝会时间,愤愤地闭目歇息了。
严江也差不多写完,吩咐花花看门后,上床把陛下抱在怀里休息了。
明天还有蒙毅要应付呢。
……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严江感觉到了满足,他揉了揉眼角,顺口夸奖了花花守夜就是让人放心,然后便如挨了一记闷棍,完全呆住了。
一名总角童子一身常服,唇红齿白,拿着上好的牛肉,正乖巧地递到花花面前,但花花不会吃别的人类给的食物,所以只是高傲地别过头,不理会他。
严江晃了晃头,他现在似乎、好像、也许……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扶苏怎么会在这里玩花花?
“一定是幻觉!”严江倒头准备继续睡。
但幻觉很明显已经发现严江的醒来,立即站起身:“先生醒了?”
严江猛地一跃而起,嬴政TM的搞毛啊!脑子里进水了是不是?
他指尖轻轻磨抓着木榻,几乎是咬着牙,让自己扭曲着声音温和下来,道:“公子怎么一人在此?蒙毅李信何在?”
“父王说我为大秦王子,成日长于妇人之手于国于益,应受些磨砺,命我随中郎将出国增长些见识。”扶苏乖巧的小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兴奋,“他问我是否愿意随先生一起增长见闻,我、学生自是愿意的。”
他还从未离开过咸阳那么久——一切都好新奇。
“真是胡闹!”严江骤然起身下榻,几乎一秒就换完衣裳,头发也懒得束了,随便一扎便出门,“走,我送你回去。”
“好。”扶苏有些遗憾,但还是乖巧地跟上去。
花花知道自己不能上街,叼着肉蹭主人,问自己能不能吃了。
严江把扶苏带来的肉,往它嘴里狠狠一塞,牵着马就逃出了家门。
等见了李信蒙毅,他一定要把两人收拾够一整天,少一分钟他就回归秦国再不出国玩了!
怒气勃发,但他倒没失了理智。
“你此前来,怎无一点消息?”街上人来人往,怕扶苏走丢,严江眉头紧皱,牵着他的手仔细询问道。
“爹爹说不必什么礼仪,跟着蒙叔叔走才能看到真正的样子。”扶苏十分机巧,在外人面前都不提公子身份。
严江心中越加不安,干脆抱起的扶苏,骑着阿黄从闹市奔去,饶是如此,等他到达驿馆时,这里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几个打扫的本侍人,不懂雅言,一问三不知。
再找城门官员一问,对方说秦使天一亮就出城了,还带着韩非和张家一众,此时都不知走多远了。
真相大白。
这两个是早有预谋,难怪说昨晚不能给,原来是就准备溜了!
“真是胡闹至极!”严江简直恼怒,秦王搞什么飞机,他就这么信任他,把儿子都直接丢给他管,真不怕他转手把孩子卖给韩国当质子吗?
“先生,怎么了?”扶苏仿佛也感觉到不对,小声问。
“……”严江与他清纯的眼睛对视许久,终于有些挫败地道,“没什么,回去吧。”
蒙毅李信跑的飞快,他又不知对方走得哪条路途,怕是追上都入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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