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孺江/不虞
他的眼泪已经流光,虽然生不如死,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个道理,沐翱还是知道的。
活着,就是希望。
被抄家的那一天,母亲哭喊着自己的名字,被迫分开的母子二人声嘶力竭,母亲最后说的话尤在耳边:“好好活着!”
那四个字,对于年幼尚且不了解世事的沐翱来说,弥足珍贵。
适逢二皇子入太学,要挑选伴读和贴身侍卫,训练他们的内侍吊起鸭嗓子在他们面前强调了好几次,要想作为男人活着走出角逢殿,只有成为皇子的侍卫,才是出路。
沐翱的运气很好,他一眼就被执勤看中,那张天生妖孽的脸在他面前笑了笑,随即带着他回了月华殿。
只是皇子娇纵的脾气和阴暗的性格沐翱无法容忍,时而甜腻腻地叫他“杨哥哥”,时而心情不爽了用鞭子招呼,只要执勤嘴角若隐若现的笑容不再,沐翱就直觉他又会对奴才们做出什么泄愤的举动。
而这些,身为父亲的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事态不严重,从不过问。
终于有一天,沐翱再也忍不住起身反抗。
抓住二皇子挥下来的手,沐翱冷冷地看着他,爽快地骂了几句,宣泄出胸中积压下来的怒气。
当然,痛快的代价就是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被扔回了角逢殿,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
遇见七皇子之后,他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新的人生,执废从不追究他的过往,对他的过去丝毫不感兴趣,小小的年纪已是极有主见,有时候根本不像个孩子。
那是七殿下六岁的时候,陛下二十五岁寿辰,传唤的太监有意为难他们,让执废他们早到了一个时辰。宫人们忙忙碌碌也没有人去理会被晾在了一旁的小皇子,他们漫无目的地在附近走着,然后误入皇帝讨论军事的重地,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
沐翱回忆起那时候执废的表情,紧紧拧在一起的眉,轻咬着下唇,似乎在思考什么,在影卫发现他们之前快速拉住闻涵和他离开那处,回到宴会大殿里又附耳对他吩咐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竹子、铁线、宣纸、烈酒、棉布捻成灯芯……扎一盏灯放在光涯殿帝王的案几上。
殿下的想法有时异于常人,但沐翱还是照做了,趁宫人们为了宴会而分身不暇,侍卫们守卫松懈的时候,一身灵动的轻功翻越宫墙,黑暗中换下了帝王案几上原本华丽的灯。
沐翱对他的身手还是有几分自信的。
十三岁的沐翱,不似成长在官家至少被母亲护着的闻涵,尽管带了一身的不羁,却也是见惯了宫里的黑暗的。
七殿下会误入军事重地,本就不是一个巧合。被皇帝发现的话,他会死。
沐翱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着那盏灯,黑暗中那盏灯白色的纸糊灯罩也被染成了黑色,他很好奇为什么执废要这么做。
所以灯放好了以后,他将余剩的材料收入怀中,才回到了绛霄殿。
宴会后,三人从绛霄殿走回冷宫,沐翱听见执废淡淡的、若无其事的口吻说出“父皇,大概是真的想要杀我”这句话时,沐翱的心里被狠狠一撞。
他没见过有人对生死如此不在乎的,感觉谈论的不是自己的事情一样,虽然执废做了一些事情来保证几人的安全,但以殿下的年纪,实在让沐翱感到困惑。
他不由得想到了更多。
从他认真看书温习功课,时不时出点小主意应付针对他们的宫人,到无意间地听到了军中机密,执废所做的事情,与其说是自保,不如说是在保护他们。
用同样的手法做出那盏奇怪的灯并点燃时,沐翱的视线顺着缓缓升起的灯,与闻涵满眼的震惊不同,沐翱的眸子里敛聚着令人看不明白的愤怒。
第26章 沐翱番外下 …
闻涵总在说,沐翱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直呼主子姓名的人,这宫里你还是第一个。
握住剑柄的手突然紧了一下,面部刚毅的线条多了一丝阴霾,沐翱嘴角扬起自信的笑,一招归雁平沙卷起风尘枯叶簌簌作响,刚中带柔,韧中取霸,心如止水,剑锋带着冷傲与热血两种互为相反却不矛盾的兵器光泽,晃动的剑影反射着阳光,更添了一分肃杀之意。
如果直呼姓名就可以唤回那人的神志,沐翱又何尝在乎多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名。
长长的走廊,一望无尽头,而蹒跚地扶着栏杆而走的执废,却是任他怎么叫唤都没有搭理过他。
指甲嵌入紧握的双拳,那时的沐翱恨不得将这个孤独无依的少年揉在怀中,却惊讶于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一时不知是愤还是惊,看着缓缓走回冷宫的执废,无论他怎么喊叫都无法让他涣散的思绪唤回。
突如其来吗……
也许,在很早以前,左胸口的位置上就已经被那人占去了。
抬头看着阳光,沐翱嘴上衔了一根嫩草,草儿随着微风轻轻摇晃,就像在笑他一副苦恼的模样。
深秋的略显萧条,沐翱十九岁这年的秋天,当百花枯尽菊花独妍的时候,他见到了一别十多年未见的哥哥。
已经过去多久了,久到沐翱连以前的名字都忘记了,当那人穿着银光闪闪的战甲走向他的时候,恍然如梦,相似的脸上熟悉的感觉,与记忆重合,男人浑厚有力的声音老远就传来了,“三弟!”
杨甫议快步上前用力抱住了个子抽得跟他差不多高的弟弟,沐翱眨了眨眼,随即笑开,还像小时候那般叫他一声“大哥”。
沐翱从来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再见到自己大哥的,将士打扮的大哥英武非凡,让沐翱心里也满是欣慰,杨甫议也将自己十余年来遭遇的事情挑了大事跟沐翱说。
父亲在行军过程中积劳成疾故去,兄弟二人年轻力壮有勇有谋被老将军看上,栽培成才。
听到父亲故去的消息沐翱兄弟二人脸色不禁黯了黯,但随即杨甫议爽朗一笑。
军中的训练苦中有乐,长途跋涉的战役艰险磅礴,战场上鼓声如雷士气如虹,号角吹起鸣金收兵大败敌军时的快慰,刀下连斩敌军将领的自豪,无一不让沐翱的心也跟着跃跃欲试,热血沸腾。
“我们跟着王将军入都,这次扫荡山匪可谓是大获全胜!将那帮为非作歹的贼子打的是屁滚尿流好不痛快!”说到尽兴时,杨甫议还长笑几声,尽显军人豪放风采。
“王将军让我和你二哥以后都守在皇都,他把我们留给了大皇子,大皇子是仁义正直之人,我们也好生佩服。”说起大皇子的时候,杨甫议脸上总带着自豪的神采。
而沐翱脸上的兴奋却淡了下来。
他还记得大皇子曾经让什么都没做错的执废抄了一百遍的《礼札》,每天抄得手都酸了,这种顽固不化之人,真不明白大哥怎么会佩服他!
杨甫议还说,“不如三弟也跟我们一起侍奉大皇子吧。”
沐翱皱了皱眉头,下撇的嘴角表现出他的不快,干脆地拒绝了,“不可能!”
就算对方是自己的大哥,沐翱也听不得有人对他的七殿下说半句不好听的,“你再好好想一想……跟着七殿下是没有前途的!”
杨甫议尚不清楚沐翱对执废的感情,只单纯的希望兄弟同富贵、共进退,神情不免着急,沐翱也急得脸红,焦躁地对他吼道:“我再说一遍,不可能!要我背叛殿下投奔你们是不可能的!”
说完头也不回的跑掉了。
他怕一激动起来,就算是亲生兄弟他也会因冲动而拔剑相向。
若不是他过于专注于杨甫议的争执,凭他的武功,怎会没在第一时间发现藏身在柱子后面的执废。等他反应过来往回走的时候,却又因为不想面对杨甫议而坐在了台阶上。
望着湛蓝的天空,咬着嘴里的草,听见靠近他的熟悉的脚步声。
后来他对执废说,“我不会离开你。”
说好了,不会,离开你。
执仲来过冷宫之后,杨甫思也曾找过沐翱。
不同于性子有些呆板单纯豪爽的大哥,沐翱的二哥更为豁达沉稳,他略打听过执废的事情,也知道沐翱铁了心要跟着七殿下,虽然替沐翱有些不值,却也没有为难沐翱,兄弟二人对月当歌把酒言欢,不论成败英雄,只谈武学追求,很是一番快慰。
但兄弟之情若以权力作天平,只会让人心下悲凉,唏嘘不已。
执废中毒倒下后,闻讯赶过去的沐翱和闻涵被拦在校场外不得进入,不知等了多少个时辰,腿都站麻了,见自己的两位兄长拖着疲惫的身躯从校场中走出,沐翱忙拦下二人,只求他们带他进去看执废一眼。
杨甫议面色犹豫,杨甫思则好言相劝,“这是陛下的旨意,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校场,现在还在清查刺客同谋,弟弟你就再等上一等吧。”
一连几天,沐翱听到的都是这些“再等等”“再过几天吧”的敷衍的话,气得他差点没当场揪住卫兵们的衣襟揍晕他们强行进入。
冷宫里是善良的沐妃日渐憔悴的身影,皇宫里是权益之下的无情无心。
听到执废的毒缓解移入光涯殿,已是几天之后。
沐翱不知道那些看上去喜欢着执废的人们,都是如何“喜欢”他的。
他见过执仲吞吞吐吐面露尴尬之色的样子为执废送来御冬的衣物,见过执语温和儒雅地笑着与执废品茶吟诗风花雪月,也见过殷无遥小心翼翼地守在床边喂执废喝药,细心周到。
但他也看到执仲在朝堂之上支持用戎篱三王子来换边疆三城而毫无犹豫,看到执语目光闪烁着不甘却不作任何努力挽救局面,也看到那位帝王出尔反尔为帝王权术将执废弄得身心俱疲。
这是他最不能原谅的地方。
他们,有什么资格喜欢执废,有什么资格关心他,又有什么资格让那个脆弱的人再度伤痕累累!
思绪不断变换,一转经年,当年那个肉呼呼的小皇子也已经成长为翩翩少年了。
沐翱凝视着桃花树下那抹纤细又专注的身影,眼里带着温柔,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安静地在一边看着执废了。
专注的人何止执废,他自己不也是如此?殷无遥的脚步靠近之时沐翱才警惕地回神,手下意识地放在剑柄,稳稳按住,手心渗出的几滴汗水却是为了没能迅速反应过来而懊悔,也因为殷无遥身手莫测而惊。
殷无遥只冷冷瞥了沐翱一眼,视线并未多做停留,执废略微皱着眉,还在犹自研究着步伐的转换,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差点又来了个左脚踩右脚,身体一晃,肩膀已被人扶住。
那人嘴角微微勾起,眼里露出戏谑的光,白皙如玉俊秀完美的脸庞丝毫看不出年已而立,“较之日前进步了些,有几个步子转得过于生硬牵强,来,朕教你。”
“父皇?啊……”忽略执废皱着眉头眼里那毫不掩饰的厌恶,殷无遥手脚并用地托起执废的腰和手臂,带动他将繁难的舞步一步不错地跳了一遍,几个转身承继的动作在他的指导下做得比以前都要熟练流畅。
殷无遥转过头看着站在不远处的沐翱,一个强势的眼神扫过去,沐翱不禁涌起一股寒意,尽管不愿意,还是按照帝王的意思悄然离开了庭院。
一边走远,一边还能听到院中那两人的对话。
“呵呵,朕带你跳一遍,不是学得更快了?”
“儿臣自己可以,不劳父皇费心……”
“你是朕亲立的太子,费这点心没什么。”
“还请父皇以国事为重……”
“太子的事不是国事是什么?”
“……”
“这处要这样走,点、转、带……对了。如何,不是比之前好多了?呵呵。”
沐翱能想象得到执废无可奈何之下鼓着腮帮子任由对方的景象,绛朱薄唇微微撅起,就连主人也不自知,这些不易察觉的小动作有多可爱。
慑于殷无遥冰冷狠绝的眼神,那是沐翱第一次退缩,如果他真的如闻涵所说的大胆,说不定只要往前走一步,日后也会有所不同。
皇宫不是个太平的地方,住在端居宫里短短的半个多月,沐翱解决了一批妄图下毒伤害执废的人。面对敌人,沐翱从不手软,只是对着烛火看那跳动摇曳着的烛光时,皱起的眉如沟壑般深。
太子东宫的守卫单薄不说,甚至连大胆下毒的人都有,陛下对于端居宫里发生的事情不可能不知,却仍默许放任,想到这点,沐翱眼中的怒意更盛,而那默许了宫中肮脏手段的帝王,此时却在执废的寝宫中。
冰冷的剑光在月色下闪现,沐翱如鬼魅一般立在那人的面前,抬头质问道:“你到底置他于何地?”
帝王眼里是轻视更带些邪魅的笑意,“朕这是在帮他。”
“帮他?!”沐翱睁大眼睛,甚至连手中的剑都微微晃动了一下。
帝王全然不察般盯着沐翱的脸,“皇宫可不是一个适合安慰过日子的地方,朕要让小七绝了这念头,宫人们或妒或恨,小七不可能看不到,他只是不去在乎而已,朕,就是要他看到,何谓残酷无情。”
那仿佛能将人洞穿的森然目光,竟让沐翱有种不战而败的挫败感,“朕能看出来,你对小七的愤,和甘。”
愤怒他的不爱惜自己,愤怒他像个随时要消失的人,愤怒他很少为自己着想。
却也甘之如饴的待在他身边。
那一刻殷无遥转身而去的背影,像个烙印一般留在沐翱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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