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狗花
疏长喻心中明了。单是修条官道那点银子,不至于乾宁帝夸了又夸,当着众人的面夸不够,还要扯去后头私下接着夸的。可乾宁帝要见他,无非也就那么些事。他除了修了条官道,就是带了个皇子了。
定是那个皇子的事。
果真。
“朕打算给牧儿封个亲王,就此出宫建府。疏三郎觉得如何?”他这般问道。
“简在帝心,乾纲独断。”疏长喻早有了心理准备,听到这话,声音没什么起伏波澜地垂首道。“陛下此番决策,自然英明。”
乾宁帝闻言,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陛下。”疏长喻又道。“既然二殿下打算出宫建府,那么日后封为亲王,断没有仍旧延请少傅的道理了。”他说。“既然如此,那臣也斗胆,向陛下辞去二殿下少傅一职。”
这样,他只做个修河道的小官吏,既免遭乾宁帝猜忌,又能远离景牧,让自己那突发的非分之想沉寂下去。
乾宁帝闻言,皱了皱眉,问道:“景牧如今学了多少东西了?”
“回陛下,诗经只讲了风,论语学了一半,尚书刚开头。”
乾宁帝皱了皱眉——未免也太少了些。
不过算起来,疏长喻做景牧的少傅也不过月余,这样的时间里,这种进度已是不易了。但若就这样让景牧停了学业,那还真是连七八岁都皇子都不如,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但乾宁帝也不希望景牧有疏长喻这个依傍——虽说疏长喻一家都是古板迂腐的人。
这么想着,乾宁帝便沉思了半晌,天人交战了半天,也没给自己得出个让自己满意的结论来。
“朕再考虑考虑罢。”乾宁帝道。“这件事情,延后再议。”
“那陛下,今日……”疏长喻问道。
“他虽禁着足,但也不是不许外人进的。”乾宁帝道。“你便接着去给他上课吧。日后如何,且待他定下建府的时间了再作定夺。”
疏长喻今日书箱都没带,文房用品和书本都在宫外的空青手里。可乾宁帝都这般说了,疏长喻也无法抗旨,只得应了是,退了下去。
待这一日,他从皇帝的书房里出来,去宫门口取了自己的书箱,已经比平日上课时间晚了半个时辰了。
待他赶到钟郦宫,那厚重的宫门在他面前打开,他又在正殿的阶前看到了景牧等待的身影。
疏长喻不知为何,脚步顿在了那里,只遥遥抬头看向景牧。
从前,他每日见到景牧时,都没想过今天之后的事情。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在心里默认了,自己肯定会在景牧的左右,没想过分开的时日。
直到今天,他才清楚地想明白了。
他和景牧,总有一天是要殊途陌路的。或者说,原本他和景牧,就不是能够长久共事的。
景牧太单纯,对自己依赖太过。而自己,仗着那点依赖,不仅举措由心,并且对对方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就在这时,他看到阶上的景牧看到他来,面上绽出了一片朗若清风的笑容。
“少傅,您来了。”疏长喻听到他说。“身子可大好了吗?”
春风拂面,万物皆静。
作者有话要说: _(: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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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捉虫]
疏长喻从前还没意识到自己对景牧有什么想法。
不过是每次见到景牧,都有种不同寻常的安心。但他总觉得,那不过是因为这小子老实又木讷,对自己又是无条件的信任,故而面对景牧的时候,这人的想法是不需要他费心的。
但是如今他恍然醒过神来,便觉得一切都变了味道。
自己总说景牧依赖自己,可他又何尝不依赖景牧呢?前世他所接触的人,不是厌恶反感他,就是与他虚与委蛇,唯一以赤诚之心待他的,就只有景牧了。
故而他放开了胆子地欺负他,像是不顾一切地去试探他的底线一般。
实则不过是仗着对方的信任撒野罢了。
如今这般想来,疏长喻便更觉得自己不是个玩意儿。仗着那点养育之恩,将这孩子揉来捏去地使唤欺负,最后还对他生出了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如何不是个禽兽呢?
他心情复杂地走到景牧面前,垂眼向他行了一礼,道:“微臣给二殿下请安。”说完,便提着书箱侧过身去,站在一边,等着对方先进。
景牧看他这骤然生分的模样,没有吭声,站在那里定定地看了他片刻。
“二殿下?”疏长喻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像是心中所想都被他看透了似的。
“景牧已有近十日没见到少傅了。”景牧说。
“嗯?”疏长喻抬眼看他。
“……没什么。”景牧同他对视了一瞬,便转开眼去,走进了正殿。
疏长喻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什么都没说,跟着他走了进去。
疏长喻打开箱子,才发现空青给他装书的时候,将他的手稿也装了进来。厚厚一沓,伴着几本文献游记,摞在那本尚书之上。
景牧一眼便看出上头画的是河道简图。看那上头的标注和方位,是黄河无疑了。
景牧面上不显,像不经意一般,先疏长喻一步将那沓手稿拿了起来:“少傅,这是什么书?”
疏长喻见他将手稿拿在了手里,便也没去抢。他本就打算等手稿完工后,也恰好到了黄河泛滥的季节。到时他便向皇帝进献手稿,顺便请个治河的差事,躲到南方去。
“回殿下,是臣所作的治河手稿。”疏长喻道。“这几年黄河泛滥得愈发严重,微臣心忧南方百姓,故翻阅前朝典籍,总结出一本方略来,献给陛下,但愿于南方百姓有益。”
景牧对这本方略自然是熟悉的。前世疏长喻从不写什么歌赋文章,存世的唯一一本书,就是这本治河方略。
前世,疏长喻便就是用这本耗费他三年心血写就的方略治好了黄河,此后黄河再无水患。而疏长喻死后,景牧也将这书熟读了百遍,甚至开口能诵。
当朝的文人,写文作诗无不追求个“信达雅”,以文辞畅达、文采风雅为上。可疏长喻却和他们不同,写出的书极尽简洁,多一字废话都欠奉。
就是这样一本书,都叫景牧从一字一言中读出了他写书时的心境和情绪。写至哪里时,他被外物烦得恨不得搁笔,写到哪里时,他颇有感悟以致心情舒畅,景牧都能看出来。
越看,他便越替疏长喻心疼。
世人都说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奸臣国贼,可唯独景牧知道,他是个多么温柔坦荡的人。纵是往地狱里去过一遭,都以一副至柔的心肠对待天下的黎民百姓。
可世人不懂他,只知道嫉妒他手里的滔天权柄。
如今再看到这本方略,景牧的心境却不同了。
他只看了那手稿一眼,便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他抬起头来,故作出一副懵懂的情态,问道:“少傅,那你会去治河吗?”
“臣不知这本方略效用如何,故而不敢假手他人。”疏长喻答道。
景牧心下了然。
你自然知道这本方略的用途,前世更是交由其他官员处理。如今你要去治河,不过是想离开京城罢了。
离开京城是为了什么,昭然若揭。
他知道疏长喻这一世从回来开始,就若有似无地想躲避自己,不过就是怕与自己关系过密,引得乾宁帝猜忌,以致重蹈覆辙。
可是,自己怎么会舍得让他将前世的痛苦重受一遍呢?如今,自己已经失去了乾宁帝的宠爱,一旦出宫,那便是像皇子中的废子一样,再没有朝臣会高看他一眼。可都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疏长喻却还是要躲着自己。
他原本有更好的法子,利用乾宁帝对他母妃的旧情和宫妃们的内斗踏上太子之位。可就是为了疏长喻,他走了这条自毁前程、破而后立的弯路。
但就算是这样,他还是要千方百计地离开自己。
景牧看着他,问道:“少傅,您走了之后,景牧怎么办呢?”
疏长喻听到这话,心中五味杂陈。他抿了抿唇,道:“殿下即将受封亲王,届时便不再需要少傅了。”
“可我的四书都尚未学完。”景牧说。
“……会有其他夫子的,殿下。”疏长喻道。
接着,他便见景牧垂下了眼睛,神情逐渐变得酸涩了起来。他半晌都未说话,慢慢将手稿放回了疏长喻的书箱里:“……是景牧有负少傅教导,让少傅失望了。”
疏长喻皱起了眉:“……殿下?”
“少傅多次提点,景牧却仍旧愚钝,触了父皇的逆鳞,导致被提前逐出宫,已然是个无用的皇子了。”景牧说。“少傅早些离开景牧,是理所应当的。景牧愚钝,少傅却年轻有为,景牧不应挡了少傅的去路。”
疏长喻的眉头愈皱愈紧,看向景牧。
景牧显然是会错了意,以为他是嫌弃景牧已被明封暗贬的逐出宫,不愿再与他多费口舌了。
……怎么会呢。
疏长喻开口想解释,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了。
如何说呢?难道说,我并非嫌弃你,而是对你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想及时遏止,故而要和你保持距离?
这怎么说得出口。
疏长喻便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景牧将那份手稿放回自己的书箱里,完完整整地合起盖子,递到自己手里,道:“少傅,您请回吧。”
“……殿下?”疏长喻皱眉。
“今日是景牧母妃的忌辰。”景牧说。“景牧今日无心读书,请少傅明日再来吧。”
疏长喻皱着眉接过了书箱。
景牧下了逐客令。这对他来说,原本应是件让他心里松了口气的好事。可疏长喻却不知怎么的,心里沉甸甸地不舒服。
他像是同自己怄气一般,行了礼,转身便走了。
他身后,景牧一直没出声,就这么看着他离开。
他心道,过了今日,少傅便别无选择了。
少傅你这条命,是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那么……您怎么能随便地离开我呢。
——
每年的这天晚上,乾宁帝都会在栖荷宫住一晚,这是他定给自己的规矩。
作为一个帝王,尤其是一个体弱多病的帝王,乾宁帝自己都觉得自己站得太高了,身侧的空冷是耐不住的。
他少时受最信任的那个兄长陷害,毁了身体的底子,差点丢了皇位。夺嫡之苦给他落下的病根不止是身体上的,更是留在了他的心里。
骨肉至亲尚不可信,更何况这些非亲非故、来自己手下取功名利禄的臣子后妃呢?
帝王最忌讳的便是心思过细,而乾宁帝的心思,那可是太细了。
心细带给他的成果是安全的,让他觉得自己稳坐这么多年皇帝,靠的就是这如发的细心。但是,心太细了也会觉得疲倦且寒冷,需得找个方式排遣出来。
于是,追思芸贵人便是他排遣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