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狗花
疏长喻愣愣地看着面前越聚越多的人。
这些人年纪有大有小,还有些许是须发都发白了的中年人,还有一些个头刚到疏长喻胸口的少年。这帮百姓,面容各异,但神情是一样的。
半晌后,疏长喻喉咙有些哽咽。
他以前,从没觉得自己做那些虽利国利民、但引得骂声一片的事是不值得的。但是到了现在,他才清楚地发现,自己那些事,每一件都分外值得。
苍天有眼,百姓们也将他记在心里。他从来不是孤身一个人。
“好。”他嗓音有些沙哑,点了点头,眼眶泛起了些红。
他清了清嗓子,勉强稳住气息,接着朗声道:“诸位若要同疏某并肩作战,疏某感激不尽。若诸君心意已决,便可在安顿好妻儿父母后,来湖州府衙登记备案。未成年的不收,五十岁以上的也不收。届时疏某会替各位编好队伍,按律发饷,若有阵亡者,家中老小,疏某会替你们安顿。”
说到这,他躬身,对着众人深深行了一礼。
“疏某在此,替湖州、替大启、替疏某自己,谢过诸君。”
——
此时的京中,也是一片春光烂漫。
“这药的剂量,可再加两成。”酒楼的天字号包厢中,有一声音清润的青年缓缓说道。
这人正是三皇子——景绍。
他对面,坐着的正是赵朗之。如今临近科考,他分毫不急着复习学问,此时坐在景绍面前,气定神闲地摇了摇头。
“不可操之过急。”他温声道。“三殿下,咱们还需再斟酌一下。陛下如今身子已是掏空了,若加两成,不等景牧走,陛下便要归天了。”
景绍却是不耐烦地皱眉:“那若是景牧回来了,皇上还没死呢?他如今在京中处处压制我,我却没有他的一点把柄。如果你此番真能支开他,那这就是我唯一的机会了。”
赵朗之笑着摇摇头:“三殿下大可放心。那疏长喻的流言,在山东已经传得神乎其神。那卓仁岳如今已被在下的人哄得晕头转向,已然是我们的人了。他再有两日,便能打到湖州,而消息今天已传回京城。景牧定是会领兵去救人的。此番计划,万无一失,三殿下大可放心。”
景绍冷笑:“放心?我如何放心!那帮乌合之众,能牵制景牧多久?按着他上次玉门关那遭,恐怕不够他打的吧?”
赵朗之气定神闲地笑道:“如今卓仁岳对外宣称十余万,其实人数已几乎到三十万了。虽乌合之众,但人多势众,那疏长喻此番能不能活,还是个未知数。”
景绍这才满意地冷哼了一声。
“那么,你怎么知道景牧一定会去救疏长喻?”景绍顿了顿,又不放心地开口问道。“三年了,景牧只顾着在京城里拉帮结伙,可一次都没去看过他那个少傅。带兵去救他,恐怕对景牧来说,多此一举了吧?”
赵朗之这才笑着摇摇头。
“不会的。”他笑道。“他一定会去的。”
“这厮这次去了,定要想方设法,让他有去无回。”景绍冷笑道。“三年了,这景牧着实是我心中的大患。如今若不是皇帝的命捏在我们手里,我哪还有和他抗衡的能力?”
赵朗之心里最看不起景绍这幅模样。
他好像生来就是个阴谋家,心思重,谁都不相信。可他偏偏做事情平庸得很,只有在害人这件事情上,最为拿手。
可谓是生于皇家,长于后宫妇人之手的典范了。
赵朗之心下看不起他,面上却是笑着:“三殿下不必担忧,届时陛下仙去,那景匡景淙之流便不是殿下的对手。到时候殿下荣登大宝,那景牧就算再厉害,也翻不出您的手心了。”
景绍听了他的话,越来越压不住自己上翘的唇角。待赵朗之说完,他问道:“光亭,你此番便是帮了我大忙了。待日后我做了皇帝,你想要什么官职?”
赵朗之抿嘴笑道:“届时,便皆听‘陛下’您的吩咐了。”
他嘴上这样讲,心里却是不以为然。他这三年,明面上做着戴文良的文书,私底下做着景绍的爪牙,背地里却早和北边那个与疏老将军对质了几十年的金国牵上了线。
待景绍继位,他借景绍之手除了疏长喻和景牧二人,他便做金国内应,让金国将大启灭掉。他景牧不配做皇帝,景绍更不配。他要借这战火,除掉疏家上下,除掉景家上下,干脆让这江山覆灭掉。
岂不快哉?
就在这时,景绍又想起了什么。
“你在这戴文良手底下,做了三年了吧?”景绍问道。
赵朗之顿了顿,面色如常地笑道:“是的。”
这戴文良,他到现在都没弄清楚他为什么会和疏长喻那个奸猾狡诈之徒搅在一起。
戴文良其人,放在从前,在赵朗之眼里便就是个没脑子的大傻子。可是这么些年相处下来,发现这人……是真的潇洒而单纯。
这是唯有不愁吃穿、家风端正而无什么内斗的武将世家才能养出来的个性。他就像颗在蚌内温养了二十多年的珍珠一般,干净而毫无沙粒,便就是一颗宝贵的赤子之心。
而他赵朗之,是从泥泞里爬出来,遭受过烈火炙烤的恶鬼。
不过戴文良这三年,遭受的打击也还真的不小。他家里人没反对,但那谢二小姐的爹却是个酸腐文人,死活不愿意用自己的闺女攀附高门大户。故而,他自作主张,把谢二小姐嫁给了一个新进举人。
戴文良自这以后不可谓不消沉。谢二小姐嫁人后,家里头给他安排了几桩亲事都被他拒绝了。疏长喻不在,他的那群武官朋友,心粗得不得了,哪儿懂他这遭小心思,故而戴文良满腔愁情,只好说给赵朗之听。
想到这儿,赵朗之不知怎的,许是想到了戴文良醉醺醺胡言乱语、哭地嗷嗷乱嚎的模样,嘴角便抑制不住地想上扬。
那边,景绍笑了起来。
“这戴文良,在我这儿也算是个心头患。”他笑道。“景牧此番赶去湖州,他留在这里是个碍事的,跟去了又是景牧的一大助力。”
说到这儿,他抬眼看向赵朗之:“朗之,此番,便需你帮帮我,将这人除掉了。你就在他身边,办事应当方便。”
赵朗之心下一冷,面上笑道:“三殿下,戴文良一届习武之人,我若想害他,还真是不太容易。”
“若要害人,何须正面对抗?”景绍笑着摇摇头。“朗之,你应该有很多办法的。”
赵朗之面上笑得如沐春风。
景绍果然是急功近利,沉不住气了。还没到荣登大宝的时候,就已经学会威胁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景牧:这都多少章了,我就一直活在别人的台词里吗??
疏长喻:挺好的。
景牧:???
疏长喻:你景泰迪少出点场,对我的腰特别好。
——
在作话里放景牧出来透透气_(:D」∠)_
第68章
两天下来, 整个湖州府竟只去了二三成的人。
留下来的青年人,编了整整五万人的队伍, 其余的老人妇女,竟组织成了些替人照看孩子、替将士们做饭的后勤队伍。
有个七十来岁的湖州富商,干脆捐出了自家全副家当。这两日下来, 疏长喻可谓如虎添翼,虽说抵御那十来万的叛军尚且不够, 但已比他预想的好过不少。
他心道,定能等到援军前来的。
第三日夜里, 他的盔甲被送进了他府上。
他集结了两千人马,今夜便要守在黄河沿岸。他之前在那里筑起的河堤, 刚好可作掩体。
原本此去凶险, 虽不至于九死一生,但湖州几个将领都不让他领队。可疏长喻想到此番伏击当出奇制胜,故而别人他谁都不放心。
疏长喻将盔甲穿戴起来, 拿上长/枪,便要出府。
送来的这件是大启将领统一制式的盔甲,银甲红缨, 外罩暗红战袍。空青怕他夜里受凉, 还专门找丫鬟在他盔甲里细细地缝上了护膝护腕, 替他阻挡严寒。
就为此, 疏长喻还训了空青两句。
他们疏家人,所持武器皆是长/枪。就连他姐姐上战场,手里拿的也是七尺长/枪。这枪善突刺, 尤善在马上使用。枪尖所过之处,不留一人。
疏长喻站在镜前,里头那个披挂着盔甲的人隐约有些陌生。他自八岁落水后,再没去过边关。他见过长兄这幅打扮,见过长姊这幅打扮,见过父亲这幅打扮,但这是他第一次自己穿上这厚重的盔甲。
他隐约觉得,从前自己是一直被保护在羽翼之下的。现在,他则要像之前的每一个疏家人一样,去保护身后的百姓。
镜中的青年,目光逐渐坚定起来。
就在这时,他侧目,便看见一边叠放整齐的衣物上静静地躺着一枚玉玦。
这玉玦翠绿通透,在烛火下静静流转着光华。疏长喻一愣,鬼使神差地拿起了那玉玦。
他这一拿起,便迟迟不肯放下。可他即将上战场,这玉玦定然不能随身佩戴。他将玉玦放下,下一刻便又重新将它拿起,单手放下□□,将它塞入怀中。
那玉玦熨熨贴贴地,刚好躺在他的心口。
就在他提枪转身的时候,赫然看到门边站了个小小的身影。
疏寻栀没穿鞋子,光着一对胖乎乎的小脚,披散着一头黑发,扒在门框上看他。疏长喻愣了愣,走过去蹲下身,抱着她让她坐在自己的膝头,问道:“怎么还不去睡?”
疏寻栀摇了摇头,答非所问道:“爹爹,你要上战场吗?”
疏长喻愣了愣,接着摇头道:“不是,爹爹就是去办点事情,后半夜就回来了。”
疏寻栀脆嫩软糯的声音此时有些低。她说道:“爹爹一定要回来。”
疏长喻闻言笑起来,点了点头:“会回来的。”
疏寻栀又说到:“爹爹就算是上战场,也一定会回来的。”
疏长喻笑了笑,道:“爹爹不是上……”
可疏寻栀的嘴却顿时瘪了起来,那眼泪也是说来就来,一下子涌上了眼眶。
“爹爹骗我。”她轻声说着,一颗金豆子便掉了下来。
疏长喻顿时慌了手脚。就在这时,空青已经赶进来,要催他出城了。疏长喻抬手擦了擦疏寻栀的眼泪,凉凉的盔甲划在小姑娘粉嫩的面颊上。
疏长喻开口要说什么,却说不出口。他顿了顿,干脆起身,单手拿着枪,单手抱着疏寻栀,一把将她塞进空青怀里。
“我走了。”疏长喻低声道,接着便抬步往外走。
“少爷!”就在这时,空青叫住他。
疏长喻回身,便见空青抱着疏寻栀,站在暖色的灯光下。
“……老夫人已经失去一个大少爷了。”空青低声道。
疏长喻顿了一瞬,低低嗯了一声,转身头也没回地走了。
——
卓仁岳恰是选在天亮之前最黑的那段时间渡河。
这两日,疏长喻研究过卓仁岳的生平和最近做的事情。这人是个行伍出身的大老粗,没什么文化,倒很有心眼。他自做了小将领,也读过几年兵书,但行军打仗,全靠的是他自己的那些常识。
故而这人爱兵行险着,且没什么章程,有更多时候,排兵布阵都极其情绪化。
但是这样的一个人,居然能揭竿起义,并且短时间内拉拢起这么大片的随从,还能想出让疏长喻背锅的方法,想来其身后定然还有其他人操纵。
但是说来也奇怪,他身后那人虽然给他想好了点子,但是行军打仗之事却鲜少过问,像是根本不在意这个政权到底能不能建立起来。这就让疏长喻有些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