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狗花
疏长喻勾唇笑了笑:“那便正好了。我如今有个事情想拜托你,还望你定要答应。”
沈子昱红着眼看着他。
疏长喻接着道:“你且去我府邸,替我护着两个人出城。他们一个名叫空青,是个十来岁的少年,自小就跟着我了。另一个叫疏寻栀,刚四岁,是我女儿。如今我私人的牵挂,只有这两个人了。你替我安顿好他们,互送他们出城,最好能回京。”
“疏大人……”沈子昱目眦欲裂。
说到这儿,疏长喻他咳嗽了两声,觉得头更晕了。他拿起桌上的纸笔,接着道:“此时时间还多,你一会替我带封信给空青,让他回去以后转交给家母。”
说着,疏长喻提笔开始写信。
可他写了个开头,便不知再如何写。他停了片刻,干脆将那纸张揉成了一团。
“不带了。”疏长喻道。“你去吧,我歇息一会。”
他这幅已经看淡生死,视死如归的模样,落在沈子昱眼里,简直像在撕扯他的心脏一样。
从前疏长喻兢兢业业地治理黄河,大敌当前,又力挽狂澜,甚至救了他一命。疏长喻本就是他偶像一般都人物,如今更是他的救命恩人。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人,简直像是他生命中所追逐的星宿一般。
可是如今,这颗星宿要陨落了。
他咬牙道:“疏大人,今日,我定是要带你走的。我不能白白看你送死。”
疏长喻却摇头:“沈子昱。”他道。“你能逼一个想活的人去死,但你不可能逼一个要去死的人好好活着。”
说到这儿,他勾唇笑了笑:“恐怕你这个年纪的少年,都这般冲动且意气用事。我从前便有个……弟子,那性格倒是与你有几分像。”
说到这儿,疏长喻勾唇笑了起来。
沈子昱抬头看他,只觉得他面上的笑容同往日皆不一样。那笑容温柔里带着点甜,暖而软,像是春日里阳光下的桃花。疏长喻的脸原本是清朗端正的,此时这般笑着,竟有种奇迹般的惊艳。
转瞬即逝,疏长喻又看向了沈子昱。
“但是,大局当前,个人的生死算得了什么呢。”他淡笑道。“若只顾着个人生死,那便会有更多的□□离子散。我身处这个位置上,就当为全湖州百姓负责。”
说到这儿,他垂下眼睛,道:“去吧,替我照顾好那两个人,多谢了。”
雨没停,越下越大。
城墙上已经凝固了的暗红色的血在雨的冲刷下,被一点一点地从城墙上洗了下去。那雨落在血渍上,溶在一起成了暗红,在城楼上积起了水红的小水洼。
城楼上破败的旌旗贴在了杆上,散落的武器盔甲却在雨水的冲刷下愈发明亮了。
距他们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此时湖州众人已被聚集到后门处,疏长喻身侧一个人都没剩下。原本终日厮杀声不歇的湖州城墙,此时寂静得只剩下风声雨声。
他撑着沉重的头颅闭了一会眼,只隐隐约约听见了兵戈之声。那厮杀声和他耳中的嗡鸣响在一处,幻觉一般。
片刻后,他勉强睁开眼,从旁侧拿了一把油纸伞,推门出去后撑在头顶。
一开门,外头原本幻觉一般的厮杀声顿时大了起来。疏长喻一愣,便在有些昏花的视线中,看到了那样的场景——
银甲红缨的海洋,从叛军后头涌上来,杀得其阵脚大乱。其中有一身着玄甲,身后暗红披风猎猎作响,头戴红缨之人,胯一匹黑马。携着一队人马,以手中陌刀杀出了一条血路,直奔湖州城。
疏长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定了定睛,纵然隔着厚厚的雨幕,他也隐约认出了马上手持陌刀的那人是谁。
……是景牧。
纵然三年未见,纵然那人厚重的盔甲挡住了脸,但是疏长喻一眼就认出来,这人是景牧。
他无意识地松开了手,连油纸伞落到了地上都未曾察觉。他定定地看着城墙下,接着理智尽失了一般,转身冲下了城楼。
那楼梯上雨水和血渍混在一起,疏长喻此时头重脚轻,双腿无力,几次险些滑倒,狼狈地扶住一侧的扶手才勉强稳住身形。他在城楼下站定,声音虽沙哑,但早没了方才的淡漠和平静。
“众将士听令!援军到,开城门!”
——
疏长喻早已换好了干燥的衣物,从一侧的侍卫手中接过擦拭头发的毛巾。
他没有看景牧,但他隐约能察觉到那道不可忽视的视线正落在他的身上。
三年未见,景牧如同抽条青松一般,同从前大不一样。他三年前个子虽比同龄人高,但仍旧是少年身形。可他如今,竟已比疏长喻高出大半头来,肩宽腿长,穿着那般沉重的盔甲也不显局促。
而景牧的五官也长开了,已经有了前世那般威严深刻的模样。他眉骨和鼻梁尤其挺,显得眼窝极深,那双狭长的眼也显得深邃。他这幅模样疏长喻前世见得多,是习惯的,可现在的景牧,却让他觉得有些陌生。
是他的神情和眼神。
景牧如今一副不苟言笑、沉默寡言的模样,一双眼睛尤其深邃,深潭一般,让人看不出里头的情绪。他看着疏长喻,疏长喻却感觉不到从前的温情和依赖,只感到一股沉重的压迫感,狠狠压在他的心头。
疏长喻在心中凉凉地叹了一句,当真是长大了啊。
他这三年不见景牧,想他想得紧。但是此时见了面,他却奇迹般地平静下来。他不知这平静感是因为终于有了归属还是什么,总之,他现在虽感觉自己发着烧,方才□□叶子的药效也逐渐过去,胸口疼极了,但仍旧能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端起一杯热茶喝了一口。
方才,他内心全部的悸动和情绪,都在城门打开,见到景牧的那一刻爆发出来。
……怎么可能不想他呢,每时每刻都在想。
可是,他看到景牧,却哑口无言。他隔着雨幕,抬头盯着那跨马而来的、熟悉又陌生的人,一时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当时,那人也拉住战马站定,隔着盔甲,似乎垂眼在看着他。
两人隔着雨帘,一个站在城中,一个跨马站在城门口,相向而立,静默无语。
疏长喻想过很多两人重逢时的模样,到了今日,又只道是定要生离死别。却未曾想,两人竟会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在这种场景下重新见面。
片刻后,疏长喻顿了顿,躬身行了一礼。
“臣疏长喻,恭迎朝廷援军,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等他直起身,他便听到雨中响亮的一声鞭响。景牧竟然抬手一催马鞭,一扯缰绳,骑着马小步跑着,绕开他,径直进城了。
路过疏长喻时,一件温热的、带着血腥、铁甲和尘土气味的暗红色披风兜头落下,径直罩在了疏长喻脑袋上。
作者有话要说: 景牧牧出现啦!!
景牧:因为我很久没出场,所以我很凶。
第73章
疏长喻放下茶杯后, 抬眼看向了景牧。
“多谢王爷救我湖州城于危难之中。若非王爷赶来,湖州城破, 就在今日了。”疏长喻道。
景牧看着他,嗯了一声。
景牧这声音也彻底变了。不比疏长喻的清润柔和,景牧声线极低, 带着引人心悸的磁性,醇厚如烈酒一般。
疏长喻顿了顿, 接着道:“不知王爷此番来,带了多少兵马?”
景牧一时间却并未回答他。
疏长喻抬眼, 便径直撞进了景牧深邃而看不出情绪的眼中。那双眼正直勾勾地盯着他,一瞬不瞬的。
疏长喻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
就在这时, 湖州府衙的会客厅里响起了一声出谷黄鹂般的娇嫩呼声。
“爹爹!”
厅中几人抬头, 便见老泪纵横的湖州知府手里正牵着疏寻栀,站在了厅门口。
景牧看着疏长喻的眼睛瞬间凌厉了起来。
疏长喻心头一颤,那边疏寻栀便已经放开了湖州知府的手, 迈着两条小短腿冲了过来。这小姑娘显然已经哭了很久,一双眼睛肿得快要睁不开了。她跑到疏长喻面前,一把抱住他, 哇地哭出了声。
“爹爹!”她哭道。“空青哥哥说你要出事了, 爹爹, 寻栀好害怕!”
疏长喻能感受到景牧那刀子一般的眼神。疏长喻下意识地垂下眼去, 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顶,声音顿时软了几分:“空青哥哥骗你呢,你看爹爹在这儿, 不是什么事都没有?”
那边,湖州知府颤巍巍地跪倒在景牧面前:“下官多谢王爷相救!下官替湖州百姓们,多谢王爷!”说着,便躬身要磕头。他腰还没弯下去,便被景牧一把攥住胳膊。
湖州知府没想到景牧手劲如此之大,此时捏住他的胳膊,竟让他分毫都动不了,只得顺着他的力道起来。他站起身时,抬头看了景牧一眼,便莫名被景牧的眼神吓得一哆嗦。
但是,他的眼神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而是冲着此时父慈女孝的疏长喻去的。
那边,疏长喻摸了摸疏寻栀的脑袋,抬手将她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膝头。他抬起头来,看向景牧,笑了笑,道:“王爷见笑了。”
说着,他侧目看向湖州知府道:“知府大人,如今百姓都迁回来了?”
湖州知府叹道:“迁回来了。后门那处也有敌军重兵把手,若不是王爷来了,恐怕此番……”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抹了抹眼眶。
疏长喻笑道:“知府大人且安心,如今也算化险为夷了。”
接着,他看向景牧,重新问道:“王爷,不知您领了多少兵马来?我们也好排兵布阵,以……”
“十五万。”景牧冷冷打断他。“带了三万进城,其余十二万分散在两翼。”
景牧说着话,却没看他。
景牧正紧盯着他怀里那个粉团子似的姑娘。疏寻栀被疏长喻捡到时年纪小,营养缺得厉害,故而到现在个子都小小的一点,比同龄人娇小不少。虽已是四岁了,看着模样却像是未及三岁。
疏寻栀也感受到了那冰刀子一般冷冽的探询目光。她抬头看过去,便见那个凶神恶煞的将军哥哥正狠狠地盯着她,吓得她直往疏长喻怀里缩。
那边,疏长喻听到这个数字,微微松了口气,却仍不放心。如今卓仁岳虎踞四个州郡,若要保南方太平,定要将其完全剿灭。
疏长喻下意识地便皱眉思索起来,并未注意到其他人。
就在这时,他听景牧问道:“郑大人,本王在湖州安置何处?”
湖州知府一愣。他领来的三万士兵尽可挤一挤住在军营里,可景牧为高权重,断然不能住那里的。湖州知府稍一思索,开口道:“寒舍尚有几间空屋。若王爷不嫌弃的话……”
“那本王就住疏大人府上吧。”景牧打断他道。“本王少时与疏大人尚有几分师生之谊,借住疏大人府上,也方便些。”
说到这儿,景牧侧过头去看疏长喻,神情里冷然中带着几分讥诮。
“疏大人府上不会没有空屋吧?”
疏长喻愣了愣,下意识道:“有的。”
景牧闻言,直接起身,拿起靠立在一侧的陌刀,沉重的一声金属撞击声,吓得疏寻栀又一颤。
“前面带路。”
景牧看向一侧的侍卫,接着,竟同谁都没招呼,转身便走了出去。
——
疏长喻没在这里待多久,便也回了府邸。此时他府邸门口已经戒备森严,周围全是玄甲士兵把守。
方才被景牧吓得够呛的疏寻栀此时看着门口全是和那个将军哥哥穿得一样衣服的人,吓得往疏长喻怀里躲。
“爹爹,”她小心翼翼地在疏长喻耳边小小声问道。“今天那个凶凶的哥哥,是谁呀?”
疏长喻顿了顿,接着笑眯眯地摸了摸疏寻栀的发顶:“是从兆京来,救咱们的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