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从前分的是文帝和孝帝的功勋奖赏,那记功册子上多报一个少报一个的,就是主帅分润一二的墨迹。反正花的是朝廷的银子,做个人情何乐而不为?现在分的赏银……那是陛下的吧?
一向大方的衣飞石就抠门了起来。给你展江分一口汤保命也罢了,再多的,那是决计没有。
※
谢茂在武威镇封庄视察谷种时,终于收到了衣飞石离开后的第一封奏折。
这奏折写了很厚一叠,多达五千余字。从衣飞石离开长青城后决断诸事一一写起,巨细靡遗。
谢茂看到衣飞石半路居然折返回来,亲自督视了温承嗣平定腾郡民乱之事,顿时气得牙痒痒。
小混蛋倏忽而来,倏忽而去,和他就距离几个时辰的路程,有功夫去见温承嗣,都没功夫来拜见他这个皇帝,简直是欠揍!
后来衣飞石又写白夜清串联河阴郡,再密告河阴郡世家商贾一事。谢茂囫囵着看了过去。
衣飞石出兵平叛,白崇安输得毫无悬念。
在河阳郡的衣飞石还稍微纠结了一下展江的立场,拿着衣飞石奏折的谢茂根本就没担心过什么。
至今为止,他真正担心衣飞石打得比较艰难的那一场,还是衣飞石对何耿龙的灭陈之战。那还是建立在衣飞石谎报剧情,骗他(探子)说粮草不够、军备未整的情况下。
衣飞石奏折里提及剿灭白崇安的句子就那么寥寥几个字。
“夤夜追击白贼,截匪于途,歼之。”
无论白夜清生得如何天姿国色,如何白夜清与白崇安如何私情缠绵,衣飞石不关心这个,谢茂就更加不会关心了。对于他们而言,在西河生乱的就是白家两个贼子。一个自作聪明,死于衣飞石锋刃之下,另一个自负勇武,被衣飞石轻轻松松截杀在前往尚阳城的半道上。
衣飞石还知道白崇安与白夜清的名字,谢茂随便看了一眼,都没有放在心上。
——那白显宏收了几百个义子,东一个白某某跳出来,西一个白某某跳出来,他哪里记得住。
反倒是衣飞石奏言西河三郡武备松弛,民心涣散,士人不读,农人不耕,让谢茂很是重视。
他不介意西河书生读不读书,至少,在他有生之年,朝堂的大门已经对西河三郡关上了。
他很关心农人不耕的问题。
不耕种,就没有饭吃。
没有饭吃,就会形成流民。
流民多了,政权自然而然就会被撼动。
衣飞石详细描述了西河三郡世家大肆侵吞兼并土地的现状。
西河不是没有耕地,西河沃土万方,问题是没有农人愿意种地——世家盘剥太狠。
和谢朝其他州县相比,西河三郡相对封闭。
西河王族是被世家所屠灭,作为交换,文帝曾允诺尽量提拔西河籍官员内治本郡,所以,在西河三郡,本地世家的势力非常庞大。
朝廷明令农课三十税一,西河就敢多征几倍,但凡天灾,农人歉收,就会出现交不起税的情况。
若在谢朝内地,天灾时,官府会及时奏报灾情,向户部申请赈灾或免赋,灾情严重时,户部会亲自派遣特使钦差,不止拨放赈灾粮,还会核定受灾人数,发放来年春耕的谷种,由百姓分五年或十年期归还。若三年之内再次遇见天灾,核准资格之后,免前次欠种,只需要分期归还朝廷最新一次拨发的青苗钱。
西河三郡不同。
本地有灾的情况下,本地官员也会向朝廷申请赈灾,随后截留赈灾款粮肥己。
吃了朝廷这一头之后,本就是当地豪族世家出身的官员还要再吃百姓这一头,分明朝廷核准免赋,西河官员仍旧强征多征,农人无力赋税,只得变卖田产,成为佃仆。
西河佃仆不仅要受朝廷征役课税,还要向地主缴纳田租,为地主免费执役。
哪怕是风调雨顺的时节,佃仆一年到头也得紧巴巴地艰难度日,若是不幸再遇到天时不利,皇粮国税要交,地主田租要交,自家也再没有田产可以售卖,怎么办?卖儿鬻女,自堕奴籍。
在西河三郡,种地是比当兵还危险的行当。当兵的晃荡十多年未必会死,种田的辛苦十多年,但凡上天不照应,来两场天灾,说不定就沦为奴婢了。
谢朝在悯农一道上的施行都堪称德政,每年都会在这方面花费巨额银两,确保了谢朝在粮食上的相对丰足,支撑起西北与南边两线战场。然而,经是好经,流到西河三郡,都叫这群伪和尚念歪了。
此时距离谢范在西河三郡整饬官场已有三年,西河三郡的耕作情况却没有什么好转。
世家势力太大,积威太深,换了一批官员就想让农人纷纷归乡耕种?早已习惯了别处别行谋生的乡人,又怎么会轻易回归?衣飞石奏折中说,西河三郡大片良田荒芜,商贾横行,哪怕是乡间小儿都知道采摘鲜花行走坊间市货,许多失地农人宁可在山中当野人,流浪乞讨,也不愿意赁田耕种。
前世谢茂收拾西河三郡时,进化谷种已经遍植天下,他也没听说西河三郡有农人不耕的情况。
他决定离开武威镇之后,去西河看一看。若条件成熟,他想在西河也辟一个粮庄。
谢茂一边翻衣飞石的奏折,一边盘算行程。
他的日程很紧张,太后又写信来催回去了,内阁虽然不敢吭声,隐隐约约也表示,臣等很想念陛下,想要聆听陛下的玉振金声——为了催皇帝回京,内阁几位老大人也是豁出去了,怎么肉麻怎么来。
若是去西河,起码又是十多日。谢茂翻到奏折最后,衣飞石才恭敬地请求回军缴旨,谒见陛下。
他就是不请谒见,谢茂也肯定是要见他的。起码在回京之前,总要再见一面。
至于衣飞石何时安排好改制固土之事,合适准备回京,一时半会儿也急不来。谢茂耐得住性子,也知道许多事不能任性。
只是看着衣飞石请求谒见的奏折,他就想起这小混蛋出门就失踪,近在咫尺也不肯来见自己,那火气蹭就窜了出来。恨不得拿着朱笔,在衣飞石奏折上写一个泄恨的“不准”!
所幸他还没有气糊涂,真不准衣飞石来拜见,更生气思念的人究竟是谁啊?
把人弄到身边当面出气,岂非更爽!
※
衣飞石送了奏折的同时,就带着兵马往回赶。
如今西河三郡中,河阳郡被收拾得服服帖帖,河阴郡不安分的世家也消失了,与许州接壤的河中郡一向比较安分,毕竟西河三郡并入谢地日久,收拾了作乱的几家之后,本地民意也没能持续发酵。
说到底,谢氏做皇帝真不算刻薄。
相比起从前的西河王,被衣飞石砍了头扔进西河的几大世家,远在圣京的谢氏皇帝在几经讹传之后,形象金光闪闪类似于菩萨。
西河郡读书志图入仕的书生恨谢茂,西河郡经商远走的巨贾恨谢茂,底层农人乃至流民是不恨谢氏皇帝的——跟着白崇安造反的那一群流民,也都是从陈地遭受雪灾窜入河阳郡讨饭吃的陈地流民。
朝廷派到西河收拾残局的特使已经到了,吏部、户部牵头,工部、兵部配合,观风使司监察,反应非常迅速。
反倒是陈地借着西河王太孙的谣言,隐隐有串联举事的动静。
衣飞石人在西河,钧令如飞,在故陈西十一郡一连杀了几波闹事的“流民”,刚刚从襄州出发到各县乡建府安民的官员也已经就位,西北军铁蹄屠刀之下,如今的陈地也是噤若寒蝉。
“督帅,奏折发回来了!”
“拿来我看。”
因是行军途中,衣飞石摘下小羊皮制成的手套,孙崇取水囊服侍他搓了手,细细擦净之后,衣飞石才把那封多了几笔御字的奏折展开,正要恭敬拜读,就被那几个硕大的红字刺得眼睛疼。
谢茂朱批一向简洁干净,字也不大,随手几笔就写好了。
这回他的朱批很夸张,每一个字都有核桃大小,孙崇隔着老远都能看见那几个猩红的字。
真不是他偷看,那字,那么大——
写着:速、速、滚、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①孙子兵法
第117章 振衣飞石(117)
天从镇是西北最后一个封庄耕作的试点,粮庄地点被选在了黄沙滩。
在黄沙滩上种稻子,这听上去就是天方夜谭。
不止当地官员将信将疑,满脸“臣就是陪陛下做耍”的谄媚,被徐屈从各地招来应募的退伍老卒也都心底犯嘀咕。只有稷下庄出身的老员工信心满满,每天干劲十足地封庄建哨,对新员工进行上岗培训外带疯狂洗脑。
这是谢茂重生之后,第一次用进化谷种在极限条件下大规模试种。
每一次进化都是不同的。哪怕他有前世经验,哪怕他知道这个世界作物的正确进化方向,重新进化操作时,稻谷的进化程度还是会和前世有微妙的不同。
他记得第一世在黄沙滩播种稻谷的效果非常好,到第二世复刻进化成果时,在黄沙滩试种就大规模歉收。农作物进化可以控制不可预料,谢茂又失去了修真的能力,很多时候全凭经验行事,并不那么绝对可靠。
如今稷下庄诸人信心满满,谢茂心底有些忧虑,不过,他隐藏得很好,没人知道皇帝在担心。
到了黄沙滩之后,谢茂一反常态地经常到沙地上视察,这日才从沙地上回来,风帽上一抖落就是簌簌而下的黄沙,朱雨才要服侍他更衣沐浴,下人就回报:“禀陛下,侯爷候见。”
皇帝跟前,不必称封号的侯爷就那么一位。
赵从贵瞪眼骂道:“脑子沤肥了这是?侯爷来了为何不即刻请见?还不快请进来!”定襄侯在太极殿都是进出自如!
谢茂挥挥手,示意不必怪罪小太监,哼道:“叫他等一等吧,朕待会见他。”
摆着皇帝架子的谢茂舒舒服服地泡了个药浴,原本下半天还有下地视察的行程,既然衣飞石回来了,他果断给自己了放了半天假,这会儿打开发髻,让朱雨服侍着搓洗被风吹入发间的黄沙。
泡好了澡,洗好了头发,浑身松快的谢茂还不肯出浴,懒洋洋地躺在盥室软榻上,晾着长发让宫奴用干毛巾一点一点地擦。
因地方实在偏远,连个像样的官邸都没有,谢茂就住在当地最结实干净的砖房里。
哪怕是最气派的砖房了,这地方也没有地火龙,只能烧炭。盥室里暖烘烘地烧着火盆,谢茂就歪在榻上休息。连日疲惫加上洗漱后的慵懒,他本是想故意逗一逗衣飞石,哪晓得一个不小心就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茂半梦半醒间,想起小衣回来了!哎哟,朕得去见他!
瞬息间,谢茂就从酣软的睡梦中惊醒。他在梦里记得自己还在盥室,也记得自己故意在捉弄衣飞石,深怕自己这一迷糊就误了事,真的晾上衣飞石几个时辰,只怕朕的小衣要伤心。
哪晓得谢茂一睁眼,就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近在眼前!
衣飞石一贯单衣素净,腰间玉带也仅有三眼羊脂白,正蹑手蹑脚地弯着腰,脸离谢茂三寸远。
谢茂惊呆了。
衣飞石也惊呆了。
谢茂是完全没想过衣飞石会如此狂妄放肆,偷偷潜入皇帝驻跸之处。
他心目中的衣飞石一向老实!
衣飞石则是完全没想过皇帝会如此警醒。
他自认凭他的身手,偷偷摸摸跑进亲爹的床前转一圈,偷走衣尚予的被子,衣尚予也不会发现!就皇帝这个弱……咳的身手,怎么可能他才近身,皇帝就睁眼了?!
衣飞石善听善察,自问一直小心翼翼地靠近,明明皇帝刚才还在梦中,怎么突然就醒了!
谢茂还没从乍醒乍惊的错愕中醒过神来,同样动作没过脑子的衣飞石转身就想跑。
他一跑就转身,一转身就让谢茂看见了他的背影。
——这背影,是最让谢茂心悸的回忆。
“回来!”谢茂牙痒痒地从榻上坐起来。
衣飞石也是才跑出去两步就清醒了过来。
不等皇帝叫回,他就自己停下了脚步。都被皇帝睁眼抓了个正着,转身就跑管什么用?难道还能假装“陛下您看错了,刚才绝对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