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该给皇帝的,他都给了。该许诺给皇帝的,他都许诺了。皇帝只说朕爱你,朕相信你,他的回应不仅仅是“臣不要妇人,只要陛下”,他还把西北、兵权、性命、乃至衣家满门安危,全都交给了皇帝。
皇帝说得比他多,他做得比皇帝多。
他是个实际的人。嘴上的效忠没有意义,嘴上的恩宠也没有意义。他习惯给更实际的东西。
可是,如今哪怕皇帝没有给他更实际的保证,只说了一句朕给你全部,他还是感动了。
他想,就算日久天长,天心易变,至少,现在说给我一辈子的陛下,是真心的。
我要做的事,就是让陛下一直像今天这么真心的喜欢我。
那么,他今天给我一辈子,明天也会给我一辈子。到我死去的那一日,就是真的一辈子了。
想到这里,衣飞石搂着谢茂的脖子,轻轻吻了上去。
——说好了,一辈子都是我,再没有旁人。
※
谢茂在天从镇停留了十八日,是他在所有粮庄中盘桓最长久的一次。
他惯会装样子,每天在黄沙滩上行走巡视,上下都以为他特别重视沙地稻谷的种植。毕竟是在黄沙上种稻,皇帝怕出事多关心几次,多停留几日,不也是很正常的吗?
除了近身服侍的宫人,没人知道皇帝这么拖泥带水恋栈不去,全是因为舍不得离开定襄侯。
谢茂出行能带着黎王与卫戍军,总不能也一直带着西北督军事吧?衣飞石一头扎在天从镇不动弹,已经很反常了——你去找皇帝缴旨,至于十天半个月都不回来吗?衙门的活儿还干不干了?
磨磨蹭蹭拖了大半个月,眼看天气都暖和了,厚衣裳都穿不住了,必须得起程了。
晨起慵懒。
衣飞石坐在谢茂怀里不肯起身,两手挂着谢茂的脖子:“陛下……”
他很舍不得。
他想跟皇帝说好,我收拾好西北督军事行辕的武备军械,清点好各地固土军户,一应事体完毕之后,陛下你就召我回京好不好?
想是这么想的,话他不能说。
他只能窝在皇帝怀里乞怜,眼巴巴地看着,满脸纯良渴慕。
——陛下,别忘了我还在西北喝风呀。
谢茂被他这小狗样子逗得想笑,心里发软,差点想说,要不你陪朕去西河吧?
所幸他脑子还没有彻底抽过去,一样依依不舍地说:“朕还要在各处粮庄安置一番。朕已经下旨枢机处推举下一任西北督军事的人选,小衣,待朕回京,你回来替朕掌管羽林卫可好?”
衣飞石几次放话说要回京给皇帝守宫门,底下人多半都不相信。
开玩笑,你在西北就很可怕了,还想在皇帝卧榻之旁酣睡?还想攥着皇帝全家命门?
衣飞石向来是个谨慎的人,不确定的事从来不肯轻易放话。这一回却一反常态,几次向外界提及他要替皇帝“守宫门”的事,一是在底下人跟前表示,他和皇帝君臣信重没有任何猜忌,二则是他在提前一步替皇帝扛事。
皇帝跟羽林卫将军张姿不大对付,张姿又是太后心腹。
衣飞石总有几分摸到了皇帝的性子。
皇帝看上去简单粗暴,刚愎自用,其实,他很多事情上都选择了妥协。
治大国若烹小鲜,若没有绝对的把握,皇帝不会轻易出手。
但是,衣飞石也很清楚,皇帝的妥协都是暂时的。力量不足以泰山压顶时,皇帝会搁置争议笑脸迎人,粉饰得天下太平。一旦积蓄了足够的力量,但凡前衅犹在,泰山瞬间就会掉下来。
换句话说,张姿就是皇帝迟早要搬开的一块石头。要搬这块石头,皇帝与太后必然要起冲突。
理智告诉衣飞石,他不该掺合这件事。
他的身份太敏感,他如果能从西北安安稳稳地退下来,最好就是不再掌兵,领个闲差,诸事不管,太太平平地混过下半辈子。
可是,他不甘心。
皇帝描绘的盛世画卷之中,若没有他浓墨重彩的一笔,活着还有何用?!
他要向皇帝证明,他有价值,他仍旧堪用。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愿意为陛下冲锋陷阵,充作马前之卒!只要陛下愿意用臣,臣不恤声名,不惜此身。
——羽林卫是我向皇帝讨的,不痛快就冲着我来。
他用骄兵蛮横的姿态,提前一步消弭了皇帝与太后的冲突。太后再有多少不痛快,天下也只会议论挟功自傲的衣飞石,不会议论是皇帝忘恩负义轻怠了负有扶立之功的太后。
这也是他在灭陈改制之后,第一次对皇帝进行的试探:回京之后,我仍掌军,可否放心我?
谢茂一开始也是打哈哈,开玩笑,好啊,卿来替朕守宫门吧,朕天天给卿炖大骨汤,若是拿着了耗子,朕另外有赏。逗得衣飞石嗷嗷张嘴就咬。
今天是皇帝第一次明确地答应,你回来,羽林卫就是你的了。
你回来,京城仍有你的位置,朝廷仍有你的位置,朕的身边,仍有你堂堂正正的一个位置。
衣飞石可怜巴巴的眼神瞬间绽出一缕惊喜的光华,搂着皇帝脖子的双手不住晃悠:“好,好!臣谢陛下,臣跪候陛下宣召!”
太平五年三月末,谢茂车驾离开天从镇,衣飞石领兵送行八百里,于口子山拜别。
第120章 振衣飞石(120)
谢茂将几个粮庄试点一一走遍,真正回京时,已经是太平五年秋天。
作为一个皇帝,在非战时,他离开了京城整整一年,彻底撂开了朝政。太后临朝代行朱批,内阁与枢机处运转良好,除了西河之事,京城拿不定主意奏至皇帝御前,其余诸事样样妥帖。
固然是因为谢茂挑选的阁臣、枢臣不爱闹幺蛾子,也是因为太后能控制住大局。
像谢茂这样没有子嗣的皇帝,有个聪明睿智的亲妈能帮着守住京城,简直是史上罕见。
回京时,百官郊迎。
为抚慰群臣,谢茂是日于华池宫赐宴。
文武两班列在最前头的就是陈琦与衣尚予。衣尚予一向懒散,大小朝会经常告假不至,但是像皇帝回京这样的大场面,他是肯定要来的——再不来就太狂妄了。
他的到来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皇帝和定襄侯在西北放了大招,先是定襄侯平调基层军官,自己打破了由上至下的铁军序列,随后皇帝准许西北军在陈地转军户,赐田固土。短短一年时间,西北军就从十万铁骑变成了扎根在故陈大地的七万军户。西北督军事行辕仅剩下三万人。
依着北地旧例,就算西北督军事的裁撤,这三万西北骑兵也不会被转籍军户。
按皇帝新规定的边军治军条例,枢机处已经推举出新一任西北督军事人选——东夷公夏侯朗。
只等皇帝回京亲自下旨任命交付勘合,夏侯朗就会走马上任,去三江城把衣飞石换回来。
朝廷对衣飞石这样的功臣也不会亏待,赐爵封公是应有之义,问题是,回来了搁哪个衙门?朝臣商议是供奉在枢机处嘛,反正那都是武将,一帮子老头儿天天告假假装身体不行,正需要小衣督帅这么精力充沛的年轻人!
皇帝的安排却让所有人瞠目结舌。
皇帝的意思是,枢机处已经有镇国公这样的军神坐镇了,父子俩同坐一个衙门也不大好共事。这样吧,朕觉得可以让定襄侯到内阁参赞参赞,学习学习。
——让武将进内阁?
所有人都觉得很荒唐,又没有人敢和皇帝拍桌子。
是皇帝独自一人和衣飞石谈妥条件,兵不血刃收缴了衣家兵权。
如果入内阁就是皇帝给衣家的补偿,想想如今处于半退隐状态的镇国公,再想想衣家在文帝朝、衣飞石在本朝对天下的贡献,也没人觉得皇帝做的事太离谱。内阁里几位老狐狸互相攀扯着且不能一手遮天,衣飞石他一个武将小字辈儿,进了内阁也是递补末席,难道还能翻了天去?
朝臣觉得可行,长公主府似乎也很满意,西北更是配合度极高。
这前两年还风雨飘摇的天下,眨眼间就变得海晏河清、歌舞升平,谁心里能不舒坦?
华池宫中,文武群臣济济一堂,那欢喜蓬勃的气象,看着就和去年、前年都不相同。
没了陈朝之患,衣家兵甲归田,皇帝看似暴戾其实明睿洞见,枢阁之臣自珍羽毛互相制衡,整个朝廷的气氛都很和顺,内无掣肘,外无敌患。
——除了皇帝没有立后,没有皇嗣,略显遗憾之外。一切都非常完美。
这是一个欣欣向荣的时代。
候宴的朝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同窗、同年围在座师身边,同党、同乡聚拢说点小话,只要不是官位差得太多,隔着几排桌子去给难得一见的上官拍个马屁混个脸熟,也不会被鄙视。上下皆是欢声笑语,谁都没想着在这种场合找政敌的不自在。
——皇帝回太极殿安置去了,洗洗涮涮说不得还要眯一会,养养神,哪儿会那么快来开宴?
※
太极殿内,谢茂已经洗漱完毕,换好了崭新的御常服。
朱雨轻柔熟练地替他梳头戴冠,在谢茂脚边还跪着一个小东西,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奴婢想圣人,圣人下回巡幸也带奴婢去可好?”
这在谢茂跟前哭哭啼啼的小东西,就是被谢茂破格提到身边服侍的郁小太监。
这回太极殿里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宫婢、宫监,都跟着去了西北,只有郁从华因年纪小,被皇帝点名留在了京城,给他指了个认字的师傅,叫他好好学习上进。
一去就是一整年,营养良好的郁从华猛地窜了一截个子,头发也不那么枯黄了,一张脸越发显得艳丽好看。就是哭起来还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实在让人倒胃口。
“待会让朱雨哥哥看看你的功课。若是认全了一千个字,下回就带你去。”
谢茂顺手丢了一个手帕子给他,嫌弃地挥手:“快把鼻涕擤了,恶心不恶心?”又吩咐赵从贵,“叫个大夫给他看看,怎么老流鼻涕?怕不是有病?”
郁从华立刻紧张地捂住鼻子,否认道:“奴婢没有病,奴婢干干净净的。”
这满脸惊恐只害怕被丢弃的小动物的表情,让谢茂哭笑不得:“有病治病,不赶你出去。”
郁从华才红着眼睛擤鼻涕,被赵从贵赶忙带了下去。
银雷进来禀报:“禀圣人,太后娘娘驾到。”
谢茂略惊讶,细想也不奇怪。
太后平日里表现得很矜持,其实哪个母亲不依恋孩子?皇帝出门就是一整年,除了书信,母子二人一面未见。
谢茂也不是失礼之人,盥洗穿戴之后,肯定要去给太后磕头。
只是这一点儿时间,太后也等不及了。她不惜纡尊降贵,亲自来太极殿看望儿子。
朱雨连忙指挥两个宫婢上前,服侍皇帝把外袍穿戴整齐,小心翼翼地上了明珠顶冠。才把衣冠收拾好,太后已经进门了。
她才进来谢茂就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同。
一年未见,太后非但不见操劳苍老,反而越发神采奕奕,连笑容都灿烂了许多。
往日服侍在太后身边的都是大宫女林秀品,今日随在太后身边则是两个穿着官服,戴着顶冠的女臣,行止肃穆恭顺,疏然林下之风,绝无一丝柔软内媚之色。
有这两个女臣服侍在侧,上下气候俨然,与后宫妇人往来的靡靡之风截然不同。
谢茂不免多看了一眼,发现这两个女官一个很陌生,另一个他还真的认识,是前西城兵马司钱彬的女儿,钱八娘。就是那个被他起了个小名叫“钱多多”的女孩儿。和钱元宝长得简直一模一样。
太后是真的挺喜欢杨皇后。谢茂脑子再次浮起这个念头。
和杨皇后关系好的嫔妾,太后愿意照顾。钱多多是杨皇后家表亲侄女儿,太后也愿意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