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和这翻了脸的老封建没法儿说,谢茂也懒得废话了,蛮横地提出条件:“朕一日不选妃立后,小衣一日不许近妇人。”
衣尚予终于抬起眼皮,缓缓拱手,道:“古往今来,没有圣君管到臣下床帏之内,陛下自重。”
“朕让衣飞金去南边建府。”谢茂砸筹码。
衣尚予冷冷地说:“他这辈子都得老死京城,陛下不必费心了。”
谢茂一直认为衣尚予偏爱长子,如果给衣飞金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衣尚予必然会松口。
哪晓得衣尚予的态度如此坚决,这冷森森的口吻,非但不动心,反而是谢茂敢下旨让衣飞金去南边建府,他回府就要把衣飞金绞死在床上,以绝后患。
衣尚予的清醒和冷酷超出了谢茂的判断,他以为珍贵的筹码瞬间就打了水漂。
“朕就要小衣!”谢茂毫不要脸地以天下要挟,“你把小衣给了朕,朕就是圣明君主。你要不给,朕也要抢!打烂个江山朕也舍得!你给不给?”
衣尚予简直都懵了,这也是皇帝说的话?小孩儿要不到糖吃才这样吧?!
“朕今日就跟你说明白了,朕不选妃,不立后,不近妇人,不得子嗣,一生一世只与小衣好,朕一个皇帝,”他盯着衣尚予的双眼,一字一字清晰明白地说,“朕为了他,宁可江山让与宗室——他在朕心中有多珍重,望你三思。为了他,朕什么都敢做。”
“推让江山也叫衣飞石承其因果,这就是陛下所言之珍重?陛下就不担心他背不动?”
衣尚予立刻反唇相讥,他本就长相寡淡,此时脸上情绪全无,看上去竟有些渗人,“恕臣不敬,若陛下未得天年就有不忍言之事发生,后宫空置膝下空虚,致天下于何地?若朝因此乱,国因此断,天下人如何议论衣飞石?”
谢茂冷笑道:“这世上的事哪里说得好?朕有了皇后,有了皇子,朕就不会暴毙了?”
衣尚予说话已经够胆大妄为了,皇帝说话更是毫无遮拦。
水榭里服侍的朱雨、银雷都有点腿软,恨不得立马找个地缝钻进去,假装听不见这一场对话。
——难怪陛下要到水榭里召见镇国公,这四面临水八方无人,把下人差遣出去之后,就是个绝好的吵架场所。保管在里边的一切对话都传不到外边去。
衣尚予自问犟起来嘴就够臭的了,哪晓得这皇帝更不要脸,他差点没气得站起来:“陛下顾不得天下,臣总得想想犬子——”
“虎子。”谢茂立马纠正他。
衣尚予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想明白了简直被他气得肝疼:“你就是害他!”
谢茂端着茶碗翘着脚,舒服地呲了一口,呸!忘了这茶巨难喝,赶紧又放下,冷笑道:“朕哪里害他了?朕又没打算立他做皇后!”
敢情你还真想过立小石头作皇后?
衣尚予整个人都不好了。他才觉得皇帝这有点指望,皇帝就拼命给他放雷。什么中兴之主,什么千古一帝,这皇帝太年轻了就是不靠谱。他看着谢茂翘着脚四仰八叉的样子,完全就是个无赖。
他甚至都产生了一种恍惚的错觉,我当初是怎么觉得信王值得信任的呢?是我当时眼睛瞎了,还是如今的记忆错乱了?……皇帝莫不是被借尸还魂了吧?
“你好好答应朕的条件,把小衣给了朕,不要给他弄什么娶妻纳妾通房丫头的腌臜事儿,朕自然会给他捂得严严实实的,不叫人知道他和朕的关系。你要是不肯答应……”反正吹牛不上税,谢茂叉着脚信口开河,“你敢给他娶老婆,朕就敢下旨,叫黎王去你家下聘,把他抬进长秋宫里当皇后!”
在谢朝,皇帝是没有资格左右臣下的婚事,顶多牵个线做个媒,撮合两姓。懿旨赐婚也是有体面的家族议婚之后,进宫去求皇太后、皇后给个恩典荣耀,并没有皇室强行把东家闺女嫁给西家小子的事。
不过,皇帝要娶哪家闺女做皇后,这还真不用跟朝臣商量,直接下旨过聘就行了。
——甭管有道理没道理,这是仁宗朝的旧例。
衣尚予吵嘴一向不怎么行,在文帝朝时,朝堂上打嘴仗,他打不过就直接上手揍,赫赫凶名是揍出来的。现在跟皇帝吵架,他总不能骂皇帝的娘,更不能按住皇帝一顿猛揍,气得咔嚓一声,生生把手里拳头大的土瓷茶碗捏了个粉碎。
朱雨与银雷立刻警惕地盯住了衣尚予,惟恐他出手伤到皇帝。
谢茂就不怕这个,衣尚予前两辈子被谢芝弄死了都没造反,怎么可能现在杀皇帝?不过,他见好就收,坐直身子认真说道:“姊夫,朕虽不能给小衣子嗣后代,衣家不是挺多孩子么?以后过继一个给小衣,朕必会深宠深爱……”
衣尚予问道:“陛下以为臣担心的只是子嗣后代?”
谢茂一愣,听出衣尚予口风有了松动,忙赔笑道:“您还担心什么?您说,咱们一起想辙安心可好?”他刚开始叫姊夫,现在就一口一个您字,用了敬称,这是把衣尚予当老丈人了。
衣尚予却不可能说,我根本就不相信你会好好对我儿子。
他不信任皇帝,问题是,皇帝也没想过取信于他,皇帝只是威胁他。
他能不受威胁吗?皇帝真的发疯一道圣旨把衣飞石立为皇后,他难道还能一怒之下召集旧部,打进皇城把儿子抢回来?他表现得再是强势,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实没什么钳制皇帝的办法。
只要他还是个心念天下的忠臣,他就只能被皇帝威胁,毫无还手之力。
他在京城蜗居五年,深居简出,也正是因为他看穿了自己的无力。
他在此时才感觉到一种失望的愤怒,他觉得如果衣飞石不主动去招惹谢茂,根本就不会有今天的祸端——他从一开始就没有从皇帝手里保护住儿子的能力,他警告了儿子许多次,不要去招惹信王。现在兵甲归田,陈朝已灭,衣家再不是从前的衣家,他连震慑住皇帝、不许皇帝肆意妄为的能力都失去了。
皇帝就这么大咧咧地找上门来,找他要儿子!那是儿子,又不是闺女!他怎么给?
他沉默许久,突然双手撑住轮椅,缓缓跪在了地上。
自谢茂重生以来,衣尚予的姿态一直放得很高,他身携不世之功,被皇室朝臣高山仰止,哪怕有君臣之分,孝帝时就很少真的让他跪拜施礼,还没见礼就得叫免。到了谢茂这一朝就更是如此了。
衣尚予表面上显得很谦逊,那是没人碰到他骨子里的孤傲。他一生纵横沙场二十年,打灭无数小国,坑掉陈朝半壁江山,天下战将无人能敌,号称军神,他正经看得起谁?
他从来不求人。向来都是旁人求他。
如今他跪了下来。
谢茂心道这回难缠了,衣尚予就郑重理正衣冠,向他磕了头,俯首道:“恕臣狂妄。臣自武隆三年列身行伍,一生戎马拼杀,从不乞功。今日腆颜向陛下求个恩典,求陛下看在臣为朝廷流血拼杀数十年的份上,饶了臣的儿子。”
“朕珍爱他,待他好,何谈一个‘饶’字?”
谢茂一挥手,朱雨、银雷都知道他大概要放大招了,赶忙低头蹿了出去。
竹帘子四面放低,没人知道水榭里发生了什么事。谢茂极其不要脸地朝着衣尚予跟前一跪,一样认真地说:“朕也求公爷饶了小衣。他与朕两情相悦,根本就不爱妇人,公爷为何不能答允朕呢?朕与他安安稳稳快快活活地过日子,一起治理天下,共享太平,怎么就不行呢?”
衣尚予动作迅速地侧身一避,没敢受皇帝地拜礼,差点连残废都忘了装。
他自问已经豁出脸去了,结果这皇帝更加没底线。堂堂九五之尊,说跪就跪,简直无赖!
“陛下是要逼臣亲手杀了他吗?”
谢茂眼睛瞬间就红了:“你凭什么杀他!”
“凭臣是他的父亲,凭他媚惑君上不近纲常!阴阳交泰、雌仰雄伏方为天道,男子之间聊作排遣足矣,他竟然敢勾引圣君不纳妃嫔荒废子嗣,臣杀他有何不可?!”衣尚予反斥道。
谢茂看着他眼底无比冷静的情绪,根本不带一丝杀意,就知道他是在瞎扯。
“朕说了,朕会保护好他。”谢茂承诺道。
衣尚予的眼神很明显,他根本不信。
就算皇帝一辈子都不变心,一辈子都宠爱保护衣飞石,皇帝总是会死的吧?
就谢茂这个弱鸡身体,八成活不过衣飞石。一旦皇帝死了,一旦皇帝为了衣飞石一生不选妃立后的消息传扬出去,衣飞石必死无疑。
“臣可以不给衣飞石准备婚事,臣可以让他孤身终老长伴君侧。”
衣尚予也提了一个条件,“只请陛下下旨采选嫔御。”
“皇长子诞生之日,臣亲写契书嫁子入侍,从此以后,衣飞石只作陛下禁脔。他若私近妇人,臣必亲手杀之,向陛下谢罪。”
谢茂听得出来,衣尚予一番做作都是为了衣飞石着想,不愿衣飞石落个祸国佞幸的下场。
可是,他还是气疯了。
什么叫写契书嫁子?什么叫入侍?什么叫作陛下禁脔?你把小衣当什么东西啊,卖给朕做奴婢吗?
什么叫小衣私近妇人,你就把他杀了?你凭什么杀他啊,他是朕的小衣啊,就算他偷个妇人,朕自然会打他屁股,轮得着你来喊打喊杀吗?你算哪根葱?!
朕与小衣好好儿的小日子,凭什么就要找个女人带着孩子来添堵啊!你是小衣亲爹吗?!
他冷冷地盯着衣尚予,手指在腿上轻轻敲击片刻,突然问:“公爷向朕提这个要求,可曾问过小衣?他希望朕有妃子么?希望朕有皇子么?”
衣尚予当然没有问过衣飞石。他是衣飞石的父亲,他能替衣飞石做一切决定,这还需要问?
皇帝的问话让他想起聪明不外露的二儿子,小石头一向乖乖的模样,可骨子里就有一点儿傲性,相比起直率刁狂的小金子,小石头看似绵软乖顺,其实很有自己的主意——他心里一直都有独属于自己的想法,与父母尊长不符时,他会小心翼翼地收敛着,不起争端,可他也绝不会放弃自己的念头。
“朕知公爷自诩生父,执掌小衣生杀大权,想打就打,想杀就杀,想卖就卖……”谢茂简直是越说越生气,口含嘲讽,“……叫他娶妻他就得娶,叫他跟男人就得跟!”
“可是,公爷也别忘了,天地君亲师,君在亲之前。”
“不止小衣该多听听朕的旨意,公爷也是谢氏之臣,朕也是公爷之君父——”
“朕,就没有生杀大权了吗?”
衣尚予看着他。
谢茂登基整五年了,除了祭祀,他就正经没再下跪过。这会儿跟衣尚予赌气似的互相跪在地上,硌得他膝盖一阵阵的疼,心里就挺后悔,以后和小衣发脾气也不能罚他跪了,铺着垫子也不行。
他疼得不耐烦,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揉腿一边说:“朕也有生杀大权。朕向你和小衣使了吗?可见朕对小衣的珍爱与你不同。你把他当个物件,当成附庸,朕才是真正珍重爱惜他的人。朕能为了他禁欲守贞,朕给他一生一世一双人,朕是皇帝朕都能做到,你凭什么不相信朕?”
衣尚予怔怔地看着他。
“这么多年,朕不选妃,太后也不催促朕,你就不觉得奇怪?”
“朕早几年就带小衣去给太后磕过头了,朕养的几个皇嗣都记了玉牒,你以为朕是一时新鲜?”
“你儿子天天睡在朕的枕边,他的身手你不知道么?伸手就能把朕掐死远遁千里,朕要是对不起他,你还怕没人给他讨公道?他自己当场就把仇给报了!”
“你是怕朕死了,有人欺负他?”
“你也太小看你儿子了,朕都栽在他手里,这世上还有人斗得过他?”
谢茂揉着膝盖,没有说自己最后迫不得已的打算。
他相信自己会把一切都安排好,但是,如果真的阴差阳错,到他临终之前出了岔子,他也相信衣飞石的能力。他不可能让衣飞石没了下场。若嗣君对衣飞石稍有恶念,他宁可一道圣旨传位衣飞石。
他相信衣飞石得到了他的准许,拿着他的圣旨,就一定能安安稳稳地活到寿终正寝。
这是谢茂最后的打算,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这么做。所以,他现在也绝不会对任何人说。
第126章 振衣飞石(126)
衣尚予不可能相信皇帝的一面之词。
他之所以选择默许,不是因为他相信了皇帝,而是皇帝势在必得的无赖嘴脸太固执了。
试想堂堂九五之尊,为了一件事苦心经营数年之久,先后搞定了太后、宗室、朝臣,事到临头,对着臣下诱之以利胁之以威动之以情,下跪耍赖无所不用其极——冲着这豁出去脸面天下都不要的势头,谁也不会想着去和他硬碰硬。
衣尚予能怎么办?衣尚予也只能退一步。
看着皇帝固执又无赖的嘴脸,衣尚予微微低头,道:“出来吧。”
窗外突然传来破水声。
谢茂愕然回头,就看见衣飞石满身湿淋淋地攀着窗户,正尴尬地朝他看来。
看这架势,衣飞石是一直潜在水榭底下,听着头顶上父亲与皇帝说话,仗着轻功不俗,又对御前侍卫十分熟悉,所以,这事儿办得悄无声息,没有惊动任何人。
谢茂都惊呆了。
他出宫之前故意把衣飞石差遣到长信宫,叫太后亲自看着,正是不愿被衣飞石知道他和衣尚予谈话的内容。哪晓得这小王八蛋又偷偷溜了出来!
若不是衣尚予喝破,谢茂都不知道衣飞石躲在水榭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