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他的陛下是那么勤政的皇帝啊。
皇帝做得不好就会被骂,皇帝辛辛苦苦伏案辛劳时,又有谁心疼过皇帝?
人皆羡慕皇帝至高无上的身份,生杀予夺的权力,从没想过皇帝的生活,并不是戏本中描述那样今日御花园妃嫔争芳斗艳,明日贤臣良将在朝,后天就万国衣冠拜冕旒,开疆拓土夸圣明。
“我也想不通。”衣飞石也没有正面回答龙幼株的问题,同样点到而止地回答,“且不说我绝不会让他得手。就算他得手了,唯一能住的也不可能是太极殿——我亲手送他进棺材。”
这态度可谓极其明确了。衣飞石会留心长公主府的动静,不会让衣尚予有机会倒戈。
龙幼株对衣长安的态度也可见一斑:她虽然没什么直接的证据,可她不相信衣长安是无辜的。
“先把他关起来。”衣飞石不相信这世上有查不明白的案子,风过留痕,雁过留声,总会有端倪遗留下来,“对外报丧,就说长安侯暴病而亡——叫荣臬司来办。”
衣飞石孤身前来未必有人知道,龙幼株与听风营则不然。
他们匆匆忙忙一人双骑打马而来,只怕早就惊动了赤峰城里里外外。
如果衣长安真的安排了什么计划,此时对外宣布他“暴亡”的消息,就是故意打草惊蛇。不管这条蛇受惊逃窜还是暴起伤人,只要确实有这么一条“蛇”,它就必然会作出反应。
荣继珍是凉州按察使,标准的地头蛇。衣飞石和龙幼株想要安排机密事宜,找他来办最妥当。
被敲昏过去的衣长安就被关押在荣继珍的书房里,听风营与听事司各自安排了人手,对他交叉看管。衣飞石则向龙幼株要了当地听事司前几个月监看衣长安的一手线报,试图找一找异常处。
荣继珍在家里找了个偏院,弄了个新死的囚犯装在棺材里,这就布置上灵堂了。
衣长安家就安在赤峰城,娶了妻室,生了儿子,生意做得那么“大”,大掌柜、大管事、大管家都是一拨一拨的。衣飞石吩咐对外报丧,荣家第一个奔的就是赤峰衣家。据说衣大奶奶闻讯就厥了过去,至今还躺在床上,儿子太小也不能独自出门,就来了一帮子大掌柜、大管事……
能给衣长安做大掌柜、大管事的也都不是等闲之辈,进门先施礼叩拜,也不忙去看衣长安的灵堂棺木,先表示我们大少爷是有家的,哪怕您是家严故旧,也没有在您府上支灵堂的道理。
总而言之,废话少说,甭管死了活的,把我们大少爷交出来,我们要带走!
荣继珍直接把他们带去看那口棺材,那倒霉的新死囚犯传了衣长安的衣裳首饰,手脚肿大无法辨认细节,脑袋就跟熟透了的大西瓜被砸碎似的,那血肉模糊的……
“已请了赤峰城手艺最好的殓师,实在洗不出来……”荣继珍府上的师爷忙解释道。
“这……我们家大少爷究竟是……”大掌柜勉强镇定地问。
“哎,这不是……”师爷指了指京城的方向,往天抱拳,“那边来人了么?我们臬台大人恰好去了衙门,回来就……唉。你看这事儿闹的?老兄弟,也不是我们臬台大人不懂规矩。按说大少回家搭灵棚叫家眷孝子操持才是正经,可京里来的那一拨不肯放人,胳膊拧不过大腿啊……”
这师爷连哄带吓忽悠了一阵,反正荣继珍咬定了不能带走尸体,来的这一拨又都是下人,难道还敢在按察使府上动手抢人?只得老老实实给棺材里的“衣长安”上了香烧了纸,铩羽而归。
听事司与听风营各出一人,跟在这一拨大掌柜、大管事身后,紧紧盯着行事。
与此同时,听事司配合打草惊蛇的计划,征调按察使司衙门衙役在城中大肆搜捕查问,闹得鸡飞狗跳。
衣飞石翻了半天卷宗,衣长安的一举一动都符合他贪财爱色、欺行霸市的纨绔形象,除了越看越讨厌他之外,衣飞石没找到任何可疑的线索。
唯一比较奇怪的是,两年前,与妻子陆氏向来感情甚笃的衣长安,莫名其妙和陆氏闹了别扭。衣长安搬到别院一住就是两个月,后来趁着陆氏生辰的机会,他才与陆氏重修旧好。
这是件很奇怪的事。
根据听事司的调查说,陆氏出身贫家,长得也不算顶漂亮,与衣长安在殷家老宅邻居相识。衣长安到年纪就把她娶进了门,也没有带她回京城拜庙上族谱。平时夫妻二人感情非常好,衣长安花心爱色,陆氏从不嫉妒,衣长安养花魁养小星,在外鬼混却从不在外过夜。
妇人守妇道,丈夫知分寸,这是很典型的“恩爱”夫妻。基于这种关系,二人不可能轻易吵架分居。除非,有什么特别严重的理由。
龙幼株敲门进来,衣飞石说道:“这个陆氏……”
“衣长安的妻室陆氏行事非常怪异。”龙幼株与他同时开口。
“请讲。”衣飞石没什么具体发现,只是觉得陆氏与衣长安分居颇为可疑。
“凡人死了丈夫,除非病得起不了身,总得挣扎起来看一看吧?底下人来报,陆氏下午晕厥之后,半盏茶功夫就苏醒了,此后一直在书房闭门不出。期间见了回府禀报的掌柜、管事等人,随后带着儿子照常吃了晚饭。哄儿子睡下之后,她也回屋睡下了。”
龙幼株为了监看衣长安,往凉州派了不少得力心腹,在衣长安府上自然也有眼线。
这个陆氏的反应简直让人大开眼界。丈夫死了,她除了派下人到丈夫死去的府上看了一眼,自己该吃吃,该睡睡,半点儿不耽误啊。
衣飞石想了想,说:“衣长安两年前曾与陆氏分居两个月。”
他拿出一纸线报,指着衣长安当初离府居住的别院,说道:“派人去这里看看。”
“久荷山庄。离此八十里外,确实不大寻常。”哪有人城里住得好好的,和老婆吵架就奔八十里外的别院去住?未免也跑得太远了些。龙幼株即刻出门差人快马去查探。
衣飞石看了看窗前漏箭,夜已深了。
皇帝此刻该歇了吧?又觉得自己不在,皇帝说不得又熬夜看折子了。
他觉得也有几分犯愁,自从赵从贵荣养之后,郁从华升了太极殿监事,那小子对皇帝也忠心,就是胆子小,尤其不敢得罪皇帝,根本不敢赶皇帝去睡觉。如朱雨、银雷这样的老人,近年也越发不敢和皇帝犟嘴硬顶了……
“公爷!”门外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衣飞石依稀记得,是龙幼株身边的下属?
“进来吧。何事?”衣飞石问。
夏采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施礼道:“公爷,天使到了!说有旨意给长安侯。”
衣飞石意外极了。他知道龙幼株是跟着谢洛出门,听到风声后自己赶来的,可是,听风营就是皇帝差遣来的人啊——皇帝知道他离开之后,迅速召见了他父亲,叫衣尚予派人来拦他。
现在又来一拨天使是什么情况?
“来的是谁?可曾说带了什么旨意来?”衣飞石将手里卷宗封好,放进带锁的箱子里锁住。
他立刻准备出门迎接天使。毕竟是皇帝的使者,他能弄个死囚糊弄衣长安的老婆,可不敢跟皇帝的旨意撒谎说衣长安“死”了。
“郁公公亲来了,随行还有一位礼部的大人。”天太黑,夏采没看清那礼部的官员是谁。
衣飞石理了理衣袍出门,前院已经灯火通明,布置好香案,准备迎接圣旨了。
他被人拦在了月牙门下,说道:“先生,外头是陛下所赐丹书铁券!”
衣飞石耳朵里嗡地一声响了起来,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他很清楚自己的耳力。
绝不可能听错。就是——丹、书、铁、券!
拦住他的人穿着礼部五品文官袍子,顶戴纱冠,月光落在他的脸上,是一种令人熟悉的真诚与关切,是百里简。
被皇帝派来宣旨的两个人,一个是皇帝目前最得用的御前大总管郁从华,一个就是深受衣飞石大恩的百里简。恰好百里简在礼部任职,哪怕部门不大合适,皇帝非要差遣,也勉强能凑数。
为什么是这两个人?为什么不派别人?因为皇帝怕生变故。
郁从华深知皇帝心意,百里简则是真心为衣飞石着想。
这二人才会真正披星戴月疯狂打马带人来颁旨,绝不会耽搁一丝半毫。
衣飞石很了解谢茂,谢茂从未想过给衣家颁赐丹书铁券。皇权从来只在皇帝一人。太祖太宗颁赐的丹书铁券真能管得住后世的皇帝?文帝、孝帝颁了丹书铁券下来,这家人犯在了谢茂手里,谢茂想杀一个泄恨,这家人还敢把丹书铁券拿出来吗?不拿出来还能活,拿出来全族皆死。
那么,为何如此突兀地改变主意了呢?因为,丹书铁券是给衣长安保命用的。
谢茂本想悄悄把衣长安的案子抹了去,哪晓得衣飞石不管不顾来凉州清理门户。这要真查出个所以然来,衣家还能说得清么?世人不怀疑衣飞石是来杀人灭口么?谢茂绝不愿意衣飞石卷入任何家门不幸的丑闻之中,他不惜用丹书铁券的方式,保衣长安活命。
——这案子不必查了。就算死罪朕也赦了,你马上回来!
“赦罪券以战功颁赐镇国公,镇国公免死十次,子孙三代免死三次。”百里简向衣飞石交代皇帝的旨意,“铁券已在礼部记档,另一半上存印绶监。”
衣长安当然没有资格得到丹书铁券,谢茂直接把丹书铁券赐给了衣尚予。
作为镇国公府第三代长孙,衣长安蒙祖荫免死,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皇帝如此不分青红皂白的庇护襄国公,百里简十分替恩公高兴。
他少年时进京赴考,重新与幼年恩人维系住了交情,渐渐地也知道了皇帝与襄国公的暧昧关系。原本他也觉得恩公是受了皇帝胁迫强索,还担心恩公一旦失爱下场不妙……
如今算是彻底明白了。“失爱”这事儿,起码再十年内也不会发生。就皇帝这回办的事儿,哪里是皇帝对臣子啊?普通人家丈夫都没这么让着妻室的。简直像老子护着儿子。
衣飞石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他很感动。皇帝又抽风了。抽了这么大一个。又是为了他脑子抽风。
可是,这完全把他的布局捣乱了啊。叫衣长安出来接旨,他还查不查案子了?不叫衣长安出来接旨——他还真不敢当着这么多知情人的面,忤逆皇帝的圣旨。
不是他害怕皇帝责罚训斥,而是,他不能用任何方式冒犯损害天子的威仪。
院内灯火通明,月牙门下寒光似水。
衣飞石心中既甜蜜又无奈,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和震撼。每当他认为皇帝对自己的宠爱已经到了极限时,皇帝总能抽一个大的,把他震得像个毫无见识的乡下人。
朕有多爱你?明天才会真正知道。
永远都有明天。
作者有话要说:
谢茂:虽然侄儿都很讨厌,但是没有他们,朕怎么秀恩爱闪瞎朝臣的狗眼?
衣尚予:MMP劳资又背锅。
第190章 振衣飞石(190)
就在衣飞石犹豫是否让衣长安出来接旨时,龙幼株回来了。
“已吩咐人去久荷山庄。”龙幼株看出衣飞石的犹豫,提醒道,“蛇醒了。”
蛇醒了,就不必死守着衣长安的“尸体”不放了。
前来宣旨的郁从华与百里简都是自己人,百里简私下来见衣飞石,也正是发现荣继珍府上气氛不对,宣旨之前先和衣飞石通气。
这时候稍微耽搁一会儿,听了龙幼株的消息,衣飞石再做决定,百里简肯定不会有异议。
“陆氏?”衣飞石问。
“长安侯在临江画楼养着一位风尘名妓,名叫褚朵儿。刚刚底下人来报,这位褚朵儿收拾好行囊,早已变卖了家产,租了一艘上京的客船,正准备去京城——我那边正带着听风营审着,估摸着待会就有消息来了。”
龙幼株说完之后,从袖中掏出一封折得整整齐齐的状纸,递给衣飞石过目。
“这是从褚朵儿贴身小衣里搜出来的。缝在她内衬里。”
衣飞石将供状打开,身边下人立刻欲返身提来灯火照明,他摇摇头,道:“不必。”
如此寒月光照之下,凭着他的目力,不必举灯也能看清这张状纸上的字迹。
然而,这张状纸上所揭发状告的内容实在太令人胆寒了。凉州名妓褚朵儿,衣长安的红颜知己,状告衣长安在久荷山庄私储火药,暗藏奇毒,意图伺机上京刺杀皇帝!
火药?下毒?伺机上京?状纸上的词句一句比一句荒谬。且不说火药如何带进京城,毒药如何放进皇帝的饮食中,单单这个“伺机”二字,就显得太可笑了。
——刺杀皇帝却没有完整的计划,寄望于“伺机”?
伺什么机?除非,在京城,他还有内应。还有能给他提供“机会”的盟友。
百里简立刻阻止道:“先生,不能再查了。”
随着褚朵儿的状纸被搜出,整件事情已经不再像是单纯的谋逆案。它更像是一桩被精心设计过,意图构陷的陷阱——针对的不是衣长安,而是衣飞石或者衣尚予。
如果褚朵儿上京状告衣长安“伺机”弑君,供状公诸于众,有人会相信衣长安所“伺”的“机会”是衣长宁和谢娴给的吗?衣长宁在羽林卫资历尚浅,全凭祖荫,谢娴再得圣宠也握不住一丝兵权,这夫妻俩能给衣长安制造什么机会?谁又能相信他们三个无权末职的光杆能杀了皇帝?
最关键的是,他们就算杀了皇帝,又有什么好处呢?凭他们的力量根本扶不起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