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赵云霞在宫中当值,轻易请不出来。衣飞石派人去请,消息必然送到皇帝跟前。这是隐隐地向皇帝求和:跟我爹没关系,我回来跟你解释。
他有些无奈地解下腰间长剑,坐了下来。鬼上身了吧?竟然觉得可以瞒过枕边人。
衣长宁已勘察好现场,拿回了口供,施礼回禀道:“太平十三年八月到太平十四年五月间,这里曾住了九个江湖客,根据本地百姓描述,只有两人与慈幼院刺客特征相符。”
那日在慈幼院的刺客总共七人,加上行刺失败自杀的刺客,也只有八个人。
八个人都是心怀天下的义士,都是为了公心太平放弃私仇的侠客?世上岂有这等事。
这一批刺客不可能只有八个人。其他意见不一者,要么是被这八个刺客杀了,要么就是还潜伏在各处,与这八个不是一路人。
目前衣飞石查的是相王妃胡氏陪房转了几道弯的亲戚家的庄子,已查实是曾经藏匿刺客的窝点。
“暂时不要惊动了相王府。继续查。”衣飞石吩咐道。
“是。”
衣长宁看着自家二叔,犹豫再三,还是劝道:“您在庄子里休息片刻,别处卑职去查。若有困惑疑难之处,卑职再来请教将军。”
衣飞石自问将身上伤处藏得极好,然而,衣长宁毕竟是常年跟在他身边的亲侄儿,跟着衣飞石跑了半天就知道二叔身上带着伤了。他没直接说,衣飞石也听出了他话里的迟疑与痛楚。
……衣长宁都瞒不住,竟然还想瞒着陛下。衣飞石,你今年多大了,还犯这样的蠢?
衣飞石面无表情地起身,将才解开的长剑重新佩好,走了两步,问道:“与你无关。”
一直躬身低头的衣长宁被戳得哑口无言,只能将头埋得更低一些。
他已经不敢在办差时叙家礼了,对上称呼是将军,自称卑职,不办差时,他也见不到二叔。鼓起勇气关怀一句,还是被二叔硬邦邦地甩了一句“与你无关”,衣长宁也不能说什么。
二叔曾经那么受宠,家里出事之后,陛下先后训斥二叔两回。此次遇刺,搁从前,陛下顶多训斥两句,这回居然对二叔施了刑责……衣长宁心如刀割。只恨自己不争气,只恨衣长安与谢娴不安分。生生带累了二叔,让二叔失去了圣心宠爱。
衣长宁呕得心口疼,衣飞石却在目无表情地想,怎么才能哄得好陛下不生气呢?
※
京兆府大部分皂隶差役都忙着赈济雪灾的时候,京兆府尹常葛在衙门审案。
内阁大臣李玑弹劾钦天监五官司历吴仲雄逼杀幼妹长嫂,皇帝把案子发给了京兆府审理。要审理这个案子,第一件事就是把吴仲雄提到堂上——人都找不见,审个渣渣啊?
吴仲雄不在府上。
吴仲雄也不在钦天监。
京兆府找了半天,最终在东城兵马司大牢里把吴仲雄找了出来。
原来在皇帝遇刺当日,曾经撞见过不曾服丧的吴仲雄,皇帝对此甚为不满,认为吴仲雄是不孝之举,叫羽林卫把吴仲雄送去了当地的衙门问罪。朱紫大道归东城兵马司管,吴仲雄就进了东城兵马司衙门的大牢。
皇帝亲自送进来的不孝子,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孝顺的也必须是不孝子啊!
何况,吴仲雄当日确实不曾替父亲服丧。
东城兵马司指挥使齐正恕干脆利索地判了不孝之罪,按律徙三年,不得收赎。不过,这是皇帝亲自送来的“不孝子”,齐正恕琢磨圣意吧,只处以徙刑,皇帝只怕是要不高兴啊?
正巧吴仲雄也怕被弄死,张嘴就是辩解。
齐正恕高兴得不行,你认罪了,我倒没办法了,不认罪,正好。来人,大刑伺候。
短短一天时间,京兆府把吴仲雄从东城兵马司的大牢里找出来时,这人已经快不成人形了。早先他就被莫沙云拴在车辕上抽了一顿鞭子,齐正恕又故意想弄死他,京兆府来提人,齐正恕连忙就把这个烫手山芋扔了出去——
吴仲雄在京兆府大牢待了一天就不行了,发起高热,那个风雪夜里就死了。
按说吴仲雄已经死了,这案子已经没有审理的必要了。
然而,京兆府尹常葛自认从小饱读圣贤之书,十年寒窗,十年官途,为的是太平天下,抚慰下民,他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随波逐流、媚上失德之人。如今太后以圣母之尊扰乱纲常,欺凌阁老,皇帝非但不规劝太后,反而坐视太后一错再错,实在让人痛心疾首。
皇帝如此圣明,千载之后必然彪炳青史、万世传颂,若为了此时损害令名,那真是太可惜了!
若不能规劝陛下,让陛下被史笔抨击,留下这一点瑕疵,那是臣等不尽力,是臣不贤良。
所以,常葛决定,他要跟皇帝死磕一个!
从哪儿开始呢?当然是从把太后那不守妇道的圣母脸抽肿,还天下一个公道开始。
吴仲雄已经死了,京兆府却隐匿不报,先发令前往吴府传唤苦主与证人。苦主是吴仲雄的兄长、李玑弹劾中被吴仲雄害死长嫂钱氏的夫君,吴伯英。证人则有吴府仆婢若干。以及钱氏的女儿吴元娘,姑子吴氏。
苦主吴伯英上堂就一口咬定:“家中妻室、小妹皆自裁而死,与弟仲雄无涉。”要撤状不告。
“李阁老亲上劾章,圣人钦命审结,岂是你说不告就不告的?”
齐正恕一拍惊堂木,“传证人上堂。”
吴仲雄说话虽难听,也确实没有逼小吴氏去死的意思,是小吴氏自己气不过才上吊自杀了。钱氏自杀多半是因丈夫的压力,非要说逼杀,那也是吴伯英和这个世道逼杀了他,和吴仲雄更没有关系了。
何况,吴府的仆婢下人都得了叮嘱,个个作证,小吴氏是气性大,受辱之后自杀了。
钱氏?不知道啊,好像是元姐儿逃家了,大奶奶就自杀了。
吴伯英并不知道弟弟已经死了,为了保全弟弟,不惜牺牲女儿:“说来也是家门不幸。卑职家中小女负气出走,拙荆面薄,一时之间想不开……”
吴元娘自从听说母亲自杀之后,心情十分悲痛愤怒。她既后悔是自己求活才牵连了母亲,又恨父亲和叔叔逼得太狠。所以,听说有一位阁老弹劾二叔逼死了亲娘和小姑姑,京兆府又传她来做证人,她就不顾大姑姑阻止,坚持跟来了。
如今站在堂上,口风一面倒,她还来不及指责二叔逼死小姑姑的那句话,亲爹先把她卖了!
吴伯英的这句证词太可怕了。
他居然说,吴元娘负气离家出走,钱氏为这个私逃的女儿羞愤自杀。
害死母亲的罪名,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在了吴元娘身上。
吴伯英是死者钱氏的丈夫,是苦主,又是吴元娘的父亲,没有人能质疑他的证词。他以苦主和父亲的身份,指认吴元娘害死了亲娘,吴元娘几乎没有翻身之力。
此时,距离李玑上弹章的日子,不过短短两日。
京兆府犹在赈济雪灾。
谁都没有想过,原本应该忙得焦头烂额的京兆府尹常葛,会在今天审理此案。
他就是要趁着这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时机,将吴家大大小小不守妇道的女子,一网打尽。
看着脸色煞白的吴元娘,常葛根本不将这个被玷污却又不肯死节的贱妇放在眼里,他的目标,从头到尾都是被太后抬举着无故休夫的吴氏。不杀了这个异想天开、败坏纲常的吴氏,礼法荡然无存!
“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必然是有人诱你出逃。”
常葛啪地拍响惊堂木,“来人,将教唆侄女孝期离家私逃、怀恨害死长嫂的犯妇吴氏香莲带上堂来!”
吴氏本就觉得今日之事不大寻常,然而,吴元娘死了母亲,有小姑姑前车之鉴,她也不认为母亲自存死意,认为母亲必然是二叔所逼杀,非要跟来做这个“证人”。
——太后吩咐李阁老弹劾,皇帝钦命京兆府审决,这能有什么问题?
吴氏不放心侄女儿,这才跟来盯着。
哪晓得大哥堂上卖了亲女儿,京兆府尹更是直接就冲着她来了。
几个衙役早就盯住了她,常葛一声令下,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上来——
“滚蛋吧你!”
袁十十奉命亲自护卫吴氏,抬脚就是一个猛踹,“听事司办差,谁敢乱动!”
第211章 振衣飞石(211)
谢朝所任命的每一任抚民主官,谢茂都会拨时间亲自接见。
自故陈大地与南边浮托国彻底并入版图之后,谢朝县属计有一千五百余个。一千五百余个县令、县长,哪怕赴任属地远在新州边陲,谢茂也从不敷衍任何一个。多则小半个时辰,少则半刻钟,只要是有权力端坐三尺高堂、断绝下民是非的官员,谢茂都要亲自看过。
每三年选官入仕,单是接见新入朝外放的官员,谢茂就会忙上好些天。
京兆府尹官拜正四品,是距离皇帝最近的一位抚民官。
谢茂不能凭着短短一次会面就了解所有官员,他或许不了解边陲小镇的县令是什么秉性,但他一定了解自己眼皮底下的京兆府尹是什么秉性。
所以,他吩咐听事司派人始终守在吴氏身边。防的就是今日。
袁十十率领两个武功高强的女卫随扈在吴氏身侧,衙门外边还蹲着一个小旗官,听见袁十十一声暴喝,立刻就带着十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冲了进来:“躲开躲开!听事司办差!”
在京城街面上巡逻的兵衙众多,最威风的还是得数听事司。
常葛早就关照了属下刑班捕头务必抢来吴氏,然而,这捕头得了常葛好处,愿意为常葛效命,底下的衙差却不大尽心——你是头儿,你喊我们尽力捉人,那没说的。现在听事司出来抢了,喊我跟听事司对着干?你当我傻啊!手脚就迟疑起来。
捕头邵强着急了,亲自上手抓捕,然而,先机已失。
袁十十已拉着吴氏后退,与冲进来的十多个听事司卫士汇合。
见捕头气势汹汹攻来,她挺起纤薄的肩膀挡在吴氏身前:“我乃听事司缉事百户袁十十,封圣命护卫吴氏妇人,尔敢无礼?还不退下!”
“本官亦奉圣命彻查此案!”常葛拍案惊堂,双眸炯炯如刀,“本官乃太平六年壬寅科二甲传胪,座师单公、文公,初任寿春县令,再任万年府同知,五年前蒙圣恩右迁京兆府尹,抚民官一做便是十一年!你又是何出身?官居几品?”
袁十十出身书香寒门,祖父是个老秀才,亲爹赌了一辈子书,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秀才都没考上,家中三个兄弟也是奔着读书做官去的,家业一点点变卖,一个亲爹三个兄弟还是天天读书,就靠母亲和姊妹耕地、织布供养,后来亲爹大病一场,长得最出挑的袁十十就被卖给了富户做妾。
袁十十扒着弟弟也学了几本书,认得字,最紧要的是,她提篮卖酒时,认识了龙幼株。
后边的事就没什么悬念了,妾是不必做了,袁十十也不恋家,半点不挂念食肉吸髓的老父兄弟,龙幼株见她心性刚毅磊落,就带在身边当了个小丫鬟,跑着跑着就成了女卫,一步步立功升官。
然而,她自认是凭本事才升了官,混成了听事司的百户,别的衙门却不承认。
——科举了吗?不考文试,谢朝也有武试啊。您哪年的贡士?吏部没你的材料,枢机处有吗?也没有?那你也算个屁的朝廷命官?朝廷“命”你了吗?
袁十十紧绷着粉脸看着常葛,听事司痛脚就在这里,比正经官身差一线。
“本官在朝会上亲领陛下圣旨,圣命发落此案交京兆府审决,文武百官都听在耳中,本官还有司礼监颁下的圣旨做凭证,你也说奉了圣命,敢请圣旨一拜?”常葛咄咄逼问。
袁十十当然也没有圣旨。她只有一道口谕。
见袁十十哑口无言,常葛啪地一拍惊堂木,厉声呵斥道:“拿下!”
“慢着!”
袁十十揪下自己悬于腰间的听事司令牌,“陛下要你审决此案不假,我也将吴氏与小吴氏送来了京兆府衙门。常府尹审案好生奇怪,不传被告犯人过堂,反倒对前来作证的良民喊打喊杀。”
她脑子飞快地转着。
皇帝要常葛来审这个案子,那么,审出多大的反转都有可能。这世上原告成了被告,被告原是无辜的案子多不胜数。她喝止常葛的理由是站不住脚的。常葛官又比她大。
如今京兆府在外赈济雪灾,衙门里人是不多,她是可以把吴氏抢走。
然而,袁十十觉得,常葛只怕就是希望她来抢人。两个衙门公然干仗,这是极不体面的事。不到万不得已,袁十十不想和京兆府的衙差打起来。
“大人知道卑职供职何处。平日里这事儿那事儿听得颇多。”
袁十十一句话没说完,常葛已冷笑道:“蝇营狗苟之辈!身正不怕影子斜,旁人怕你听事司,本官怕你何来?你若有本官的痛脚短处,只管上折弹劾。如今公堂之上却不容尔等放肆。再敢扰乱公堂,出言不逊,——左右,给本官乱棍打出去!”
“大人是怕被京城百姓听了那点儿背后的污糟事,恼羞成怒了吗?”
袁十十确实没有常葛的短处,她这会儿纯属瞎编。就许常葛泼污水对付吴氏,不准她编话抹黑常葛了?袁十十脑子里飞快地转,说常葛收了吴仲雄的贿赂?老百姓都不稀罕听这故事,何况,谁敢在皇帝眼皮底下收钱平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