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就如同挟持人质时,只需要把利刃抵在人质的颈动脉上造成威胁。如果真的冲动之下割破了人质的颈动脉,挟持就失败了,人质也失去了意义。
这就是谢茂目前面临的困境。
他确实拿住了衣飞石的要害,可他只有这么一张牌,打出来凭仗就消失了。
不等谢茂说话,衣飞石主动往前膝行两步,进入谢茂那根细鞭能够控制的范围,伏首磕头:“求君上给臣一条路走。——臣屡次欺瞒冒犯君上,自知罪责深重。若能使君上息怒,臣愿领死。”
当初对谢茂使出斩前尘时,衣飞石想的仍是“我现在不能死”,想的是“计划完成之后,甘受制裁”。现在,他已经被谢茂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说出真相,计划败坏,谢茂要死。不说出真相,激怒谢茂把那根鞭子都填进他的身体,谢茂依然要死。
他不能让谢茂死,只能选择自己去死了。
衣飞石深知,造成目前困境的人正是他自己,他要为自己的情不自禁负责。
……只是为了靠近君上,享受那一点儿床笫上的欢愉,就彻底忘却了谨慎自守,你不去死,何人去死?衣飞石只要想起谢茂在轮回中所承受的种种痛苦,就忍不住想踹死自己。
你就这么下贱,这么淫荡饥渴,离了君上片刻都不行,非得找上冠冕堂皇的理由,回到君上身边?
你遭报应了。
“这把剑在臣身上留下伤口,绝不会愈合。”衣飞石献上玉翡剑,刀柄递向谢茂,刀锋抵在自己的咽喉之上,仰头望着谢茂的双眼,尽力乞求,“求君上不要动鞭子。”
谢茂也还记得,当初衣飞石向他递过一次玉翡剑。
那时候他在想什么呢?他想,我如此爱你,你却给我一把剑。
明明记得当时的一切,却像是读着一本毫不动情的说明书,没有任何修辞,提不起任何感情。
现在谢茂没空去伤感爱不爱的事,他看着衣飞石递来的玉翡剑,说:“这剑能割破你的喉咙,让你不断流血,可杀不死你。”他原本也不想杀了衣飞石。记忆告诉他,衣飞石是很重要的人。
但是,这不耽误他拆穿衣飞石的谎言。
“又撒谎!”撒谎精!
“臣不敢欺骗君上……”衣飞石哀求道。他认为自己是欺瞒,不是欺骗。瞒着不肯说与主动撒谎哄骗,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前者逼于无奈,后者主观恶意,恶劣程度完全不一样。
“不敢?”谢茂冷笑,狠狠给了他一击,“石丛?”
这两个字就像一把刀戳进了衣飞石的心窝子。
披着“石丛”壳子留在谢茂身边贪欢享乐的日日夜夜,是衣飞石目前最难以面对的荒唐事。
僵持片刻之后,衣飞石再次递上玉翡剑:“君上一试便知。”
杀不杀得死,杀了就知道了。
“罪不至死。”
谢茂拍拍他苍白的俊脸,揪住他的短发,强令他仰起头来,“你说得很是。箭么,将出未出之时,才最危险。这样吧,你我皆退一步。你藏着的那个秘密,我可以不问你——”
“臣谢君上!”衣飞石即刻谢恩。
“可今日设局捉你实在侥幸,你有了防备,再想抓你可就不容易了。一旦让你离开了禁阵,你高来高去,无影无踪,还能往朕的紫府里贯入鬼气……朕头疼了半年,也拿你没法子不是?”
谢茂看着他被捏得泛红的脸颊,口吻残忍极了,“这样吧,你将仙骨剔了,玄池毁了,保持着一个随时能被朕捉住的状态,你觉得可还行?”
谢茂提了一个极其残酷的要求。
他知道自己控制不了衣飞石,可那么长久的本能在催促逼迫着他,他不能失去对衣飞石的主动权。
剔去仙骨,毁掉玄池。
哪怕衣飞石是身负大功德的圣人,一身修为也要废了大半。
岂知衣飞石一口答应下来:“臣听君上发落。”
先前连命都要交给君上了,这会儿不过是略受薄惩,衣飞石并不觉得过分。他只是庆幸目前在大世界里。若是在小世界里露馅儿,被君上施以刑罚,修为崩溃之后,只怕不能维持在小世界里的轮回。
“君上,臣下界并非仙身,身体是石一飞的,并无仙骨。”衣飞石解释一句,还很老实地想谢茂提出建议,“若要废去臣的修为,可削玄关三花。臣已经将玄池开了,若君上不放心臣,可亲自动手。”
话音刚落,衣飞石幽深平静的玄池就倏地崩开一道裂缝。
玄池是修行者最初辨别仙凡也最重要的地方,各种精气神的炼化流转,皆由玄池而始。
衣飞石的玄池无比庞大深邃,然而,如此体量的玄池,一旦被破开一道小口子,本身的压力就足以使它彻底崩溃。——衣飞石并未试图去保全修复。在谢茂出手之后,他甚至还给自己玄池的破碎加了一把力。
谢茂看着衣飞石的脸色变得宛如金纸,看着衣飞石浑身大汗淋漓,似从水里捞出来。
衣飞石极其隐忍,此时被他捏着下巴被迫仰起的那张脸上,也露出一种被剜去了五脏六腑、痛得无法出声的苦楚。那是一种肉眼可见的痛苦与虚弱,刹那间就摧毁了衣飞石。
谢茂能感觉到手里的颤抖。
衣飞石在他手中微微地发抖,也许是因为痛苦,也许是因为虚弱。
他却一点儿心痛的感觉都没有。
缓缓松了手,勉强支应着跪在地上的衣飞石坚持了片刻,终究扛不住玄池毁去的虚弱,软绵绵地伏在了地上。趴在地上歇了一口气,衣飞石试着将三花聚顶显出,奈何玄池破碎的后果太严重了,他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谢茂还稳稳地站在面前,并没有解开阵法,或说对他施舍慈悲的意图。
衣飞石只能将额头磕在谢茂双足之前,勉强支应一口气,说:“臣放不出三花。求君上……”
顶上传来一阵剧痛。
那是一种肉身无法理解也无法体会的痛苦。
所谓玄关三花,也就是凡人传说中的三花聚顶。三花者,精气神。修者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反虚,三花皆生,聚于玄关一窍。削去三花,就是削去修者修行多年的精气神。
前有玄池,后有玄关。衣飞石两处最重要的地方都被肆意损坏,修为废了大半。
——之所以没有被废干净,是因为谢茂没有将他顶上三花连根拔起,留了一截给他。
昏沉沉失去了精气神的衣飞石,勉强还能感觉到谢茂留的那点儿仁慈,想要拜谢,却已经提不起说话的那一口气。他虚弱得几乎无力思考,只能被动地趴在地上,原本是额头触地,这会儿整张脸都贴在了酒店走廊不算干净的地毯上。
地毯?失去意识的前一秒,衣飞石心想,原来君上解开阵法了。
今天……终于过关了吗?
※
谢茂将昏迷的衣飞石抱了起来。
他对衣飞石做的事比世上任何酷刑都要残忍,可衣飞石身上没有留下一丝伤痕。
阿鲁导演是个热心肠。自从得知谢导的“真实身份”之后,他就担心被龙欺负的石董会吃亏,大半夜的睡不安稳,一直听着门外的动静——为此他还专门赖在方宪的房间,就近观察。
谢茂上楼时电梯发出的安全警报,早就惊动了阿鲁。不过,阵法中的时间流逝与外界不同,在阵法的作用下,突兀现身的谢茂和衣飞石也没能引起阿鲁导演的注意。
在阿鲁导演看来,就是谢导抱着石董上楼了。
石董明显失去了意识。
热心肠通常动作比脑子快,阿鲁导演迅速拧开房门:“谢导,这是怎么了?要帮忙吗?”
——就算你是龙,也不能把一酒店的人都吃了吧?
阿鲁吆喝这一嗓子,惊动了左右不少人。
这一层住的都是剧组高层,相比起小毛毛各种处事拖拉混乱,能混到高层的人行动力都很强,且都有着解决各种问题的自信。听见门外吆喝,各人很快就披上衣服把门打开了,询问何事。
于是,都看见了谢茂怀里抱着的失去了意识的衣飞石,全都吃了一惊。
这群人可没有阿鲁导演的脑补功力,并不觉得这是个龙迫害人的局面,都问是不是要送医院——这种地方,叫救护车还不如自己开车送医院快。
谢茂也弄不懂阿鲁导演那眼神中隐约的戒备和紧张,这人不可能察觉他和衣飞石的事。
“不用。小衣身子娇气,站一会儿就晕了。”谢茂将衣飞石给各人看。
衣飞石身上没有半点伤痕,也不见一丝血迹,被斩三花斩去了修炼多年的精气神,看上去确实像病人模样。在场各人也算有些生活阅历,见衣飞石呼吸微喘,总体而言还算稳定,也都放了心。
阿鲁导演也近前多看了一眼,心中纳罕,难道我真的想多了?石董就是体质弱?
热心众人把谢茂和衣飞石送回房间之后,田继忠还帮着烧了个开水,方才纷纷回去。
就因为阿鲁导演这一嗓子,大半个剧组都知道了,谢导找了小三还那么嚣张,晾着正牌未婚夫石董在大堂罚站,直接把体质虚弱的石董站昏迷了过去……啧啧,这也太欺负人了。
※
谢茂用清水化开一枚保元丹,把昏迷中的衣飞石灌醒。
刚刚苏醒的衣飞石眼中还有一丝迷茫,谢茂也不着急,调亮窗前的落地灯,坐了下来。
保元丹能完美修复人所受的一切伤害。当然,已经破碎的玄池,流干了所有真元,被斩去的三花,也不可能徒然自生。如今的衣飞石又恢复了初来这个世界的状态,除了不再肥胖,他失去了一切修为。
至少,谢茂没有夺去他的健康。他仍旧拥有着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应有的活力。
“君上。”衣飞石下床垂手而立。
这个称呼让谢茂笑了笑,他没有回头,依然看着窗外带着湿润的夜色,问道:“你说,我现在有几张弓,几支箭?”
这让衣飞石胸口一闷,极其痛苦。
谢茂所有能威胁他的“箭”,都是谢茂的性命安危。至于自己的命,衣飞石从来就不在乎。
谢茂并不了解这一点。现在谢茂废了他的修为,就认为拿住了他的命脉,可以对他予取予求,这种将彼此当作彻彻底底的敌人对手来对付的思维方式,让衣飞石十分难受。他从来都不是谢茂的敌人。
沉默片刻之后,衣飞石低头跪下,说:“君上欲责罚臣,什么时候都能责罚。不管臣的修为在与不在,都是一样。臣的道法是君上所授,臣的一切都是君上给的,臣……也属于君上,任凭君上处置。”
“这话就说得虚伪了。你若没有往我紫府里贯那道鬼气,我或许还能相信。”谢茂嘲笑。
衣飞石就不说话了。
他和谢茂都很清楚,那根能量石凝萃的细鞭不能轻易用,只能当做威慑。
事实上,他也只害怕那个。
现在不管谢茂想对他打什么牌,射几支箭,他稳稳接住就是。无非是吃些苦头,受些教训。办砸了差事,又对君上不敬,受责罚也是该当的。只是——
现在这一口气缓了过来,衣飞石从前的担忧又涌上心头。
他这么出现在君上面前,万一触犯了君上本就不牢靠的前尘禁法,使君上恢复了记忆可就坏了。
走错了一步,就被彻底困住了。连铠铠都被他封在了小世界里,现在他的修为又被谢茂直接废了,小世界无法开启,铠铠根本出不来。衣飞石嘴里发苦,……这寸劲儿,真是想都想不到。
谢茂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问:“有意思,我和你说着话,你还能偏头走神。怎么,想辙对付我呢?想好了吗?”
“订婚戒指,我已经还给先生了。”衣飞石突然不说什么君上臣下,改了称呼,准备谈分手的事。
谢茂上下把他看了好几眼,说:“这年月家暴犯法,你知道吗?”
衣飞石抬手就是七八个耳光,抽在自己脸上。
和弓马娴熟、武艺超群的前世不能比,衣飞石这会儿就是个普通人,下手丝毫没留着力气,七八个耳光下来,嘴角就有鲜血牵着线淌下来。噼噼啪啪告一段落,他抬头望着谢茂的脸。
谢茂目光讥诮而冷漠地盯着他,嘴角还带着一丝冷笑。
于是,衣飞石又狠狠抽了自己十二个耳光。
“你是不是不记得了?”谢茂提醒他,“我现在不会心疼你了,苦肉计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