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倘若宿贞真的不爱容锦华了,留着丈夫的遗物不难理解,专门安排人定时去打扫又算怎么回事?须知道那栋楼里的一切没有装箱打包,而是照着旧居格局,一一摆放整齐,仿佛一直等待着旧主归来。
现在,她打算丢掉从前那一切了吗?因为容锦华要去轮回了?
“两位太太,老板,诸位,”岳云端着酒站起来,“新年快乐。我先回杭市,父亲唤我了。”
他举杯一饮而尽,众人也都满饮送他。
徐以方起身给他找准备好的礼物,保姆助理都在偏厅吃饭,谢茂亲自帮着徐以方提了大包小包出来,徐以方给岳王庙准备的节礼除了各样干货、药材、上好的香料,还有能摆一桌酒席的菜肴。
怕被外人听见了觉得奇怪,徐以方小声跟岳云说:“……给岳爷爷带好。”
岳云连忙施礼:“是。云代家父谢过太太。”
一桌人都起身送岳云出门,石慧还给他送了件手工小礼品,是亲手做的手套。
岳云一边道谢揣好手套,一边觉得尴尬,你们别送了行不?我提着这么多东西呢。原本我只要找个没人的地儿,咻地就回岳王庙了,你们这么大张旗鼓又隆重地送我出门,是打算让我坐飞机呢还是坐高铁?要不要给我派个车啊?
大门拉开。
岳云:“……”
衣飞石、容舜:“……”
徐以方:“……???”
宿贞目无表情。
……
一直徘徊在门口不敢敲门的容锦华,在台阶上坐着。
他的面前堆着一捧雪,雪上插着几支香。
屋内吃得热火朝天,容锦华也在吃点燃的香,假装和屋内的老婆儿子一起吃了团圆饭。
知道宿贞耳朵灵,他小心翼翼地没发出多余的动静。一边吸着香,一边听屋内桌上大家聊天。
他听徐以方主持家宴和各人聊天说笑,心里还怪徐以方话多:你少说几句话,让贞儿说话呀!
衣飞石一如既往地话少,给徐以方捧场的通常都是常燕飞和童画、石慧,顺位下来第四多的,居然不是谢茂,而是宿贞!这让容锦华也挺意外,贞儿和谢茂的妈妈关系这么好?
后来宿贞说,要把后楼收拾出来给容舜和童画住,容锦华心中特别感动,贞儿对我儿子真好。
——他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宿贞对他的爱。在容锦华的心中,宿贞永远都会爱他。
他听见屋内一桌子人送岳云出来。
他故意没有离开。
他太想宿贞了。
“贞儿。”容锦华上前一步,想要拥抱。
谢茂都没眼看。
果然,下一秒,容锦华就飞了出去,砸在雪堆里,鬼魂没有重量,连一点儿雪花都没砸起来。
徐以方连忙捂住石慧的眼睛:“外面冷,咱们进去吃饭。”
“对对对,你们都快进去吧,屋里暖和。我先告辞了。”岳云也顾不得大包小包提着的东西了,快步朝着庭外走去。管他坐飞机坐高铁,我先走了。
不止几个小辈跟着徐以方回了屋内,连宿贞也目无表情地准备进屋。
容锦华爬了起来:“贞儿——”
“我和你说得很清楚了。你我之间到此为止,不要再谈其他。”宿贞说。
“我马上就要去轮回了。这是我在世上过的最后一个年。我想跟你,跟飞儿一起过。说起来你可能觉得很好笑,我想带你和飞儿去游乐场,我们还能看个电影,就看飞儿拍的《岳云传》好不好?我连票都买好了。”容锦华满脸含笑走过来。
他以魂体的状态在烟水世界存活了十多年,宿贞已徐娘半老,他的模样却依然停留在最好的年华。
因与宿贞决裂,他魂体乌黑的头发因心境衰老变成了花白色,然而,站在宿贞面前,他依然年轻得过分,眉眼带笑的模样,像极了当初宿贞最钟爱的样子。
对着这张熟悉的脸,宿贞有些恍惚。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容锦华了。
容锦华死了十多年,她一直在梦中与丈夫相见,可是,当容锦华回来之后,她就不做梦了。
梦醒了。
“我说得不够明白吗?”宿贞格住容锦华朝自己伸来的手,“再来找我,你就没命去轮回了。”
夫妻数年,容锦华能听出宿贞说的是真话。
他很意外地看着宿贞:“贞儿,我以为你已经不生气了。”
宿贞和容舜相处得很好,今天吃饭时还邀请容舜带着妻子来家里住,母慈子孝的模样,哪有半分计较?容舜如今在特事办任职,常常和容锦华在一起,父子俩就会聊起家里的宿贞。他知道宿贞替容舜张罗婚事,照顾未婚妻——如果不是深爱自己,宿贞和容舜又没血缘关系,怎么会对容舜这么好?
他是宿贞的丈夫,是容舜的父亲,因为他的存在,宿贞和容舜才能成为一家人。
如果不认同他的身份,宿贞完全没必要对容舜好吧?
“你以为我在闹脾气?”宿贞不觉得可笑,她心中隐约有一丝悲哀,“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我没有想过能回到从前。贞儿,每件事都有代价,我做了一件你无法原谅的事,我从来不曾奢望得到你的原谅。你说要分手,这么久了,我没来找你,缠着你……我要去轮回了。”容锦华说。
他轻轻握住宿贞的手腕,看着她的双眼:“也许下辈子再见,你还能认识我。可是,我不会再认识你。轮回之后的我,不知道前世自己是谁,不知道前世曾爱过你,不知道前世和你相处的一切。”
“你今天见到的我,不会有明天。”容锦华声音很轻,眼神温柔。
宿贞看着他深情的双眸,缓缓摇头:“你错了。”
“我想了很久。”宿贞再次挣开他的手,拒绝他的亲近。
“我们的问题不在于容舜。他的身世确实曾让我很痛苦,我对你愤怒,怨恨,因为你羞辱了我。”
“但是,后来我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了。一切的根源,都来自于我们对彼此的不了解。我爱你什么呢?你年轻漂亮的皮囊?你所受到的开明教育?你对人的热心豪爽?你对我的崇拜热爱?你又爱我什么呢?总能替你解决问题?总有新奇有趣的把戏?能陪你玩儿一辈子?”
容锦华不解地问:“这不对吗?”
“如果你没有死得那么早。”宿贞说,“这或许也没有什么不对。我们能怀着对彼此的新鲜倚赖,慢慢地包容理解对方,当感情足够深的时候,你发现爱人的不足也已经迟了,你会包容他。”
“你在我最爱你的时候死了。我的眼睛里看到的,心里想着的,全都是你的美好。”
“哪怕你根本不是那样,我也会把我所认为的一切美德强加在你身上。”
“你死了,我是你的遗孀。你每天早上八点二十五分到公司,是因为我八点钟要去郊外采气,你送我之后到公司,恰好就是八点二十五分——我说那是因为你勤于公事,所以每天都提前三十五分钟到公司,谁会觉得我在瞎说呢?”
“我太爱你了,那种爱会在失去的悲伤中蒙蔽人的双眼。我越爱你,对你的思念越多,你在我心目中的影子就越不真实。我爱的不再是真正的你,而是一个没有缺憾、完全照着我臆想存在的完美丈夫。你一定爱妻如命,一定把我和儿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你聪明勇敢,孝顺体贴,有着所有美德。”
“可你不是啊。”宿贞眼神渐渐地变得真实,仿佛从梦中醒来。
“从伦敦见到你开始,我就知道,你不是我爱的那个人。”
“你死了太久了,我已经分不清楚哪些是真实的记忆,哪些是因思念而美化的影子。它们被糅合在了一起,贯穿在我所有因思念而痛苦的生命中。”
“我爱容锦华,爱的是我记忆里想象中的容锦华。”
“不是你。”
“你不聪明。所以你成了弃子,死在海外,受了十多年折磨。”
“你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在乎我和儿子。最危险的时候,你选择了留下,不是跟我一起离开。”
“……最可笑的是,你弄出来一个私生子。”
“容锦华,你不了解我,我也从不了解你。我们都只看见了对方最光鲜美丽的一面,不知道对方心里的奇思妙想。我将你想得太美好,你将我想得太不堪。撕下臆想的面纱之后,谁都不能接受现实。”
“这一回,我说得够明白了吗?”宿贞问。
早在伦敦之时,宿贞就发现了自己的问题。
也许在十多年前,她爱的是真正的容锦华,经历过十多年的思念美化之后,她其实已经忘了现实真正的样子。莫说这长达十多年的分离中,容锦华也在悄然改变,就算容锦华原地不动,宿贞对他的爱慕也已经彻底荒腔走板。
宿贞和容锦华之间最大的问题,不是容舜。是时间,是爱侣间的生离死别,是宿贞长久的思念。
和容锦华决裂之后,宿贞平静地过着日子,偶然遇见了容锦华,她的态度也很冷静,客气得像是见到了同盟。因为她根本就不承认这个人是容锦华。
她把她深爱的容锦华埋藏在心中,她依然留着容锦华的遗物,怀念着想象中的爱情与爱人。
我爱的人,不是你。
容锦华静静地听她说完,看见她眼中隐隐的泪水。
原来如此。
他用手在花白的发间轻轻拂过,短发重新变得乌黑柔软,充满了年轻的活力。
“那就当我是你爱的那个容锦华。”容锦华说话的瞬间,连身上的衣服都变成了千禧年左右的款式,“看电影吗?贞儿。”
看着眼前熟悉的爱人,宿贞眼泪簌簌而下,依然固执强硬地拒绝:“不!”
容锦华上前一步,用手帕替她擦去眼泪,合拢她的双手,亲了亲她的指尖。
“再见。贞儿。”
作者有话要说: 轮回前,衣飞石询问容锦华对下一世有什么要求。
容锦华说:“聪明一点儿吧。”
第476章 乡村天王(235)
衣飞石从容家老宅回来时,已经是半夜两点。
谢茂正陪着两位母亲看春节晚会的重播,徐以方累了一天,歪贵妃榻上闭着眼睛打瞌睡,却不肯上床去睡,非要等衣飞石来拜年——她已经准备好了红包,不分掉怎么睡得踏实?
“妈,小衣回来了。给您拜年呢。”谢茂好笑地轻轻唤醒。
徐以方睁眼就看见谢茂和衣飞石都站在她面前,她不好意思地起身,才等着衣飞石说一句拜年的吉祥话,就把准备好的红包拿出来,哪晓得谢茂扶她到沙发上与宿贞坐在一起。
这让宿贞和徐以方都挺意外,现在年轻人拜年哪儿那么认真呢?重点不是拿红包么?
谢茂与衣飞石并肩站了,水晶灯下,满堂璀璨,衬着一双璧影满目琳琅。
在长辈跟前拜年施礼,二人都收敛着脾气,低眉顺目十分恭敬,各自从随身空间里取出一只锦盒打开来,里面装着仅有钥匙扣大小的两支如意,这是他们给母亲准备的正旦贺仪。
因制作工艺不同,两支小如意的材质也不相同,谢茂献予宿贞的贺仪如意由紫金建模浇筑而成,内镌“应时纳祐,与天同休”八字,衣飞石献予徐以方的如意则是白玉材质,他修为恢复不久,炼器功夫还不成,谢茂能随手揉炼紫金,他只能雕刻白玉,如意上内镌“景福惟新,千秋万岁”八字。
两支如意都被做得精巧可爱,灯光下光彩夺目,宿贞与徐以方没发出红包先收到儿子给的礼物,都是满脸带笑,宿贞心里还挺犯嘀咕,她不想要谢茂的礼物,她想要儿子亲自送的……
徐以方不住道谢:“有心了,谢谢飞儿,真好看。”
她拿出那一支小巧玲珑的如意赏看,还跟宿贞的比较,“要是能打个眼儿,我倒想挂在包包上。上边儿有字,写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