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步帘衣
燕朝两本史料自相矛盾。
很有可能,是燕朝驱逐了原本在蜀州居住的风族,还抹黑为风族南侵,将不义之战正当化。
“主公,”狄其野试探着问,“你对当年楚王攻打风族之事,可有了解?”
原来他抱着《地方志》和《楚王列传》是在看这个,顾烈联络起线索,若有所思道:“我那时还未出世,所知甚少。所存记载也甚少。怎么,你对那场战役有心得?”
狄其野摇头:“只是有些许疑惑罢了。”
“什么疑惑?”
狄其野再怎么肆意妄为,也晓得楚王顾麟笙是整个大楚的底线,然而此事的疑惑关乎他狄其野的原则,他开了头,就做不到闭口吞声。
他隔着惟妙惟肖的蜀州山川,看向对面执着竹笔的顾烈。
在狄其野的时代,幸存者自认进入了新纪元,将属于“原始人”的历史束之高阁,只有狄其野这种格格不入的返祖异类,才会对过往感兴趣,从成语中找寻失落时代的闪光。
顾烈是他从故纸堆中找到的理想。
史书评:楚祖,明君也。知人善用,深谋远虑。无私无情,天生帝王材。
不仅是这寥寥一句史家评说,狄其野翻阅残缺的楚军战报,推测出了一段无懈可击的争霸雄途。
顾烈身负血仇,举兵反燕,是师出有名;顾烈受过良好教育,楚军从未有屠_城记载,是治军有道;顾烈立楚后从未入侵他族,倾力治国,终成盛世,是治国有方。
而最后,顾烈竟没有让自己的子嗣继位,传位给了侄子。继位者是守成之君,不出众,但做到了继往开来。
一个近乎不真实的古代帝王。
哪个良将不想遇明主?
然而史料毕竟残缺,对着文字,狄其野也无法确认顾烈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对顾烈当然是心存怀疑的,只是将顾烈当作一个理想象征,从不曾陷入什么狂热。
狄其野很清楚自己并不崇拜顾烈。
他天性骄傲,无法接受任何人凌驾于自己之上。他历经苦难,从不相信看似完美的表相。他总假设最坏的情境,以最坏的可能来猜度人心,这是狄其野的生存之道。
但或许,潜意识里,他一直想亲眼看看,看看究竟有没有这样一个人。
他没有想到,顾烈是这样的人。
比记载中更不真实。
这是真实的吗?狄其野的耳边仿佛又响起年轻士兵临死留下的绝望报告,那是他亲手铸成的悲剧,是他执行的军令,让那些年轻生命成为他人的踏脚石。
“主公。”
顾烈看向狄其野,只见此人忽然锋芒毕露,极认真地问:“楚王顾麟笙当年驱逐风族,是对的吗?”
“狄其野,你是在问你的主公,一个将军该不该听从王令吗?”
顾烈如此冷静的反问,让狄其野意识到自己钻了牛角尖。
这是古代,帝王独尊的时代,他非要用自己的错误去联系顾麟笙的决定吗?顾麟笙收到王令后的上折劝阻,是顾麟笙能做到的极限,已经做得很好,何况,楚顾为燕朝先帝的愤怒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他尤其不该拿这样的问题去问楚顾九族唯一活下来的顾烈,是他错了。
狄其野为自己对古人的强求感到过意不去。
“狄其野,”顾烈不知狄其野在脑子里绕什么圈子,他手中的竹笔点着堪舆图内的青城山,一语道出症结,“你该问我,会不会像燕朝先帝那样,派你去驱逐风族。”
狄其野惊讶抬首,不可置信地看向顾烈,迟疑着开口:“你、”
“我不会。”
顾烈将竹笔丢回筒中,冷静地看着眼前人。
片刻后,狄其野勾起唇角,缓缓落下左膝,微微垂首。
顾烈转身离去,风吹帘动,狄其野看见秋日斜阳下,顾烈挺拔的身姿在地上落下长长的影子。
既见君子。
狄其野在堪舆图上划出行军路线,将顾烈方才思索了半天的战术打了个落花流水,在空无一人的室内,笑出了声。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本史书都是我编的;风族是我在上本古耽(修无间兮养白龙)编出来的,这篇就直接用啦~
第30章 幺蛾子
秋寒渐浓时,狄其野才发觉木盒里的白茧破了,留下稍许血污似的东西,颇为不堪。
“这就是破茧成蝶?”狄其野问挑灯看密报的顾烈。
顾烈批完一张,拆开另一张密报,匆匆回道:“破茧成蝶?你自造的词?蝶不会结茧,只会化蛹,倒挂树上,到时会破蛹化蝶。”
说到这,顾烈抬眼看了看狄其野:“春蚕结茧,破茧而出的是飞蛾,白色的幺蛾子。”
狄其野没听出顾烈的调侃,他还在思考原来成语也会出错,又或者是在代代流传的过程中演变失真。飞蛾和蝴蝶比起来,光名字就没有美感,想必不是什么好看的物种。
“飞蛾扑火那个飞蛾?”
“语出《梁书》,这词对了。”
狄其野一边在内心感慨古文真是博大精深,一边到底是嫌弃木盒脏污,让侍人把木盒拿出去自行处理,总之别让他再看见就行。
低头看密报的顾烈忽然报道:“一百两。”
狄其野以为他是对密报自言自语,片刻后才意识到他是在报账:“怎么又多一两!”
“送我的自然是我的,你自作主张把木盒扔了,自然该赔。”
自然个鬼!
“……我连盒子带蚕买来才五个铜钱。”
顾烈假装一本正经地给他算:“你买是五个铜钱,先不提你买贵了,你送了我,这春蚕就成了御蚕,木盒就成了御盒,算一两银子,已是很便宜你。”
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狄其野沉默半晌,才问出内心的疑问:“你们大楚就是这么起家的?”
“是‘我们大楚’”,顾烈纠正他。
狄其野轻哼:“我可不会抢钱。”
顾烈一点没有要认真说话的意思,还笑话他:“不会可以学,你不想把钱从姜扬那里赢回来?”
“十赌九输,而且你都说了姜扬会出千,”狄其野不上当,“我又不傻。”
战场上用兵如神,下了战场就不屑争斗,连赖账都不会,这样的人说自己不傻。
顾烈点头赞同:“确实不傻。”
狄其野怎么都觉得顾烈是在嘲讽自己,他微微眯起眼睛盯着顾烈,但顾烈埋头批密报,一副忙得要死的模样。
“怎么?”顾烈忽然抬首,玩味地问,“你想帮忙?”
狄其野不愿意沾惹打仗外的事,他也不觉得顾烈真会让自己帮忙,装没听见,抱着青龙刀回偏殿去了,头上阴云密布。
又是没能说服顾烈解开禁足令的一天。
*
入冬时分,姜通从蜀州回来,到寝殿跟狄其野报告归队。
狄其野还是被禁足,外面不少风言风语,有说百姓传诵兵神让主公不喜的,有说狄其野不听军令被主公忌惮的。普通将领间虽然没有太多流言,但对狄其野,大多数被流言影响了态度,抱着敬而远之的心思。
五大少私下商量,他们该用行动表达他们依然是站在将军这边的,所以姜通就又来了。
狄其野不知道他们的忠心,一见姜通,还奇道:“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姜通额角青筋直跳,咬着牙回禀:“末将护送主公养父进蜀,幸不辱命,安全送达,特来回禀将军。”
“我还以为主公派你随身护送,到他养父休养够了,再一同回来。”狄其野解释。
原来如此,姜通缓和了表情,拱手回道:“主公只命末将护送,没有随身护卫的命令。”
说到这,他脸上还露出半分庆幸。
看来顾烈的养父不太好相与啊。
狄其野一挑眉,借着无双的马脸遮掩,给了姜通一个询问的眼神。
姜通低头像是在垂首应是,又拱起手遮住了嘴,几乎不动唇地答:“主公养父……有三个小妾,进蜀路上又纳了一个。”
他虽未说得太明白,可语气语调说明了他不甚赞同的态度。
这话让狄其野十分惊讶,在颜法古口中,这位养父待顾烈极为严苛,近卫们也都说主公养父为楚顾救出了独苗,是个为大楚牺牲了妻儿的铁血硬汉,怎么如今如此行事无度?
狄其野前些日子反复想了想,总觉得顾烈那么吃饭,或者说这种除了亡燕复楚再无人生欲_求的状态,和那位养父的严苛,逃不了干系。
顾烈可谓是完美契合他理想的明君,然而没有人应该这样毫无生趣的活着,那不是正常状态,再深切的血仇,都不值得把人教成这样。
更何况,这种状态对人自身是有害的,积累的压抑总会有个爆发的时候,假如没有爆发,那就更惨,岂不是活活压抑到死。
史书记载中,顾烈明君一世,活到快八十岁,是为大楚累死的。
现在看来,顾烈不仅是累死的,还是心累死的,为大楚把整个人从身到心都熬干了。怎一个惨字了得。
狄其野自顾自研究着顾烈的心理问题,那边厢姜通悄悄打量将军,越看越觉得他们是杞人忧天。
不过是初冬天气,冷确实是冷,但他们将军已经披上了千金难买的白羔裘,马蹄袖的夹棉白袍上用银线纹着反季的春蕾栖蝶,天青色绣云纹腰带,脚上居然也是双白色羔皮靴,靴子皮面上烫有生动的层层火纹。
冬衣最讲究合身,将军这一身从上到下必然是宫中秋日就开始赶制的。按照将军的个性,不大可能自己想到要做衣服,必然是主公的安排。
主公要是有个儿子,待遇也不过如此了。
难怪堂哥姜扬在内的那几位主公心腹从来不搭理这些流言,他们日日进宫议事,毕竟不瞎。
姜通把心放回肚子里,告辞出宫。
*
转眼到了腊月,狄其野的禁足令即将期满,顾烈也不管他进议事厅。
都说“六腊不兴兵”,酷暑寒冬不利于作战,可风族陷在雍州雷州交界的战场,和北燕打成了拉锯战,抽身不得。
北燕一边和风族对战,一边被楚军攻打秦州,四大名阀还起了内乱。
先是谢家痛斥韦碧臣不早些派老将玄明抵御风族,心中有鬼;随后有严家参柳家与韦碧臣勾结卖燕,献柳氏女与中州顾联姻,还把宫内那位柳美人和杨平的丑事张扬得天下皆知;王家因为私兵被老将玄明强征,一肚子气,坐山观虎斗不说话。
如此境况下,韦碧臣还能寄信来痛骂顾烈,可谓执着。
但韦碧臣的骂信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风族派了来使到荆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