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云暮
于是大军开拔,鱼贯入城,姚嵩护送垂泪的齐氏母子跟在队伍最后,沉默无言——因为此时他纵是说得再多亦是徒然了。是他软硬兼施痛陈厉害地逼齐后让国请降,以保全母子俩的身家性命;是他威胁燕军势大,后秦守无可守,一旦城破则宗庙黎民皆毁于一旦遑论新君太后;是他除去了军中主战死守的残余势力,甚至遣散军队;是他亲手驾着白马素车,送后秦末代君王出城请降,终结了姚氏所有逐鹿中原的念想与荣光。
但他不后悔。
他曾经以为最终由他夺取了姚氏江山才算是报仇雪恨,以为经天纬地成一方王霸才算是男儿抱负。却不知曾几何时早已换了想法——值得吗?他不想知道。但他知道若是心中真有所爱,那么为了此人而学会成全,也是另一种解脱与圆满。
任臻——
我要你就此兵不血刃,尽得后秦全境!
我要你无后顾之忧而兴举国之兵,与慕容垂逐鹿中原!
我要你每一次回望江山版图,都难忘我姚子峻擎天之功!
慕容永入城之后果然信守承诺,约法三章,对居留宫中的姚氏众亲亦不加追究折辱,只是软禁起来,不日解往长安。同时在宫中搜集整理一切有用的资料,以为重建之用。待搜查至当日姚兴寝宫之际,燕军发现了那个极尽精巧的沙盘——上面标注了怀远城内纵横交错的所有水道沟渠,河坝枢纽。而所有的引黄干渠环环相扣,最终在正对城门处汇聚一点。
所有人皆是面面相觑,都知道这是姚秦留下的最后防线——而一旦他们破城而入,黄河决堤,瞬间冲击而来的巨大水龙足以摧毁千军万马!
慕容永走上前去,扬手将幕布重新覆上沙盘,随即看了一身冷汗的慕容钟一眼,淡然地道:“如今你还以为兵临城下却不得战,是我军的损失吗?”慕容钟咬牙低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慕容永不再理他,扬手招人将其小心地抬走,并即刻送往长安——关中的郑国渠白渠等水利设施多年失修常有淤塞,若能学得怀远河渠修建的精髓,则灌溉之下,关中之地可得千里良田沃土。
他回头望向窗外,见素衣缟服的姚嵩捧着文书玺印等物远远而来,纤身玉立有如翩翩谪仙,他第一次在心中叹服道——姚子峻,幸亏你此生此世,已非慕容氏之敌!
公元391年暮春,后秦向西燕正式递送降表,献一郡三县之地,黄河西岸尽归燕国版图,后秦历三主六载而亡。
第98章
姚嵩献城,天下皆惊。尤以割据张掖的沮渠蒙逊最为震惊——他怎么也没想到姚嵩千方百计逃回后秦,不是为了护国救主,竟是全为旁人作嫁衣裳!远在长安的任臻,不,是慕容冲,轻易就成了最大的受益者!难怪当初姚嵩见他积极策划北凉独立,全然是乐见其成的鼓励态度,其实心里早已为他设下了一条死路!他如今这么一招釜底抽薪,立时就使北凉唇亡齿寒,陷入腹背受敌之境,在后凉苻坚与西燕慕容永的夹缝之下,他区区一隅小国,又能存活多久?
他盘算已久的窃国擅位大计,便成了一纸空谈!
沮渠蒙逊惊惧之下,一面整军备战,一日不敢稍懈,一面立即遣使前往中山,向北中国唯一还有可能与西燕分庭抗礼的后燕成武皇帝慕容垂称臣求助。
明眼人皆知,两燕虽同出一脉,又刚订和约,双方休兵偃武约以风陵渡段的黄河为国界——然而,这天下只能有一个慕容帝国!两国迟早爆发一战,谁也不敢放松,各据潼关、蒲坂为前哨彼此虎视眈眈各自戒备,中原九州在表面暂时的和平之下,暗涛汹涌。
中山城,与其说是后燕国都,不如说是一座苦心修建的军事要塞。后燕皇帝慕容垂一生戎马,几番跌宕,年近花甲方才复国立业,得登大宝,自迁都中山以来,更是夙夜勤政、宵旰忧劳,数年之间趁东晋陷于门阀内乱,西燕忙于攻略漠北,不声不响地向南出兵,先后攻占司州上洛、南阳一带,同时稳据燕国故土——关东冀州,青州等地,若非西燕用兵西北之际也一直不敢放松东线军防,则后燕如今的版图早已掠过潼关,涵盖关中雍州了。
如今这后燕的开国皇帝正在中山皇宫的寝殿之内闭目休憩,枕边尤垒着厚厚一叠奏折。
宫门外人头攒动,却一声咳喘不闻,皆是怕惊扰到了这暮年帝王难得的午休。还是为首的太子慕容宝来来回回踱步许久,实在忍不住地悄声对内侍总管问道:“父皇何时会醒?”
内侍总管忙摆了摆手:“皇上这些日都睡不安枕,如今服了药好容易才能安神定心地小憩片刻,各位殿下,各位大人,万万不可惊了圣驾啊。”
给慕容宝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真冲进去叫他爹起床——当日他在长安城中屡次对其弟慕容熙下手之事早已传回中山,加上最后也没把弟弟带回中山,惹地慕容垂龙颜大怒,险些废了储君之位,这一年来过的简直是如履薄冰,万万不敢再捻虎须了。
一直紧跟其后的赵王慕容麟作绛纱武袍打扮,一身彪悍的武将气息,狭长凤眼精光毕露,勃勃英气之余亦显咄咄逼人,他拉了拉兄长的胳膊,压低声音道:“皇兄,北凉使者已经来了数日,父皇一直避而不见,总不会是真惧了西边那个小白脸儿,不敢收留沮渠蒙逊了吧!”
慕容宝赶忙嘘了一声,拿自己这个一贯胆大妄为的弟弟很是无奈——早年前燕未亡之时慕容垂叛逃前秦投靠苻坚,当年才十几岁的慕容麟为求自保就曾向当时的燕帝慕容暐(注1)告过密;后来他的嫡亲大哥慕容令中了前秦丞相王猛的金刀计而逃回前燕,得知上当后欲起兵偷袭龙城也是这慕容麟再次向慕容儁告发,以至长兄事败而惨死——故而很长一段时间里,慕容垂一直对这屡次出卖父兄的庶子极其厌恶,虽还不忍心杀他却也一直将他投闲置散。直到后来苻坚淝水战败,中原大乱群雄并起,慕容垂起兵复国,慕容麟这才凭着一身武技,随着慕容垂南征北讨立下不少军功,这才逐渐得以重用,乃至晋封为赵王。
慕容宝知道这不比他小一两岁的弟弟虽然作战勇猛,但却莽撞贪利,又早失君心——慕容垂会利用他打天下,但绝不会立这么个忤逆子为储君——对他而言,慕容麟就算手握军权,却也比仗着父母之爱耀武扬威目中无人的慕容熙安全的多!所以也很肯笼络赵王,两人在暗中同气连枝,结为一党。他小声答道:“据闻沮渠蒙逊得罪过慕容冲,现在苻坚和慕容永都要讨伐他,他是走投无路了这才想要投靠父皇。孤当然也希望父皇能与北凉结盟而与西燕反目——”
他虽把话咽了半句,但慕容麟笑嘻嘻地接道:“一旦两燕关系破裂,重启战端,还在长安为质的慕容熙肯定岌岌可危了。”一直扶持太子的老臣段崇忽然急急地咳嗽数声,两兄弟抬眼望去,却见一珠环翠绕的中年美妇在侍婢簇拥之下扶摇而来,正是慕容熙的生母段元妃,因她深受君宠又实掌后宫,时人多以小段后称之。
一时众人尽皆行礼,唯太子慕容宝只略欠了欠身,嘴里则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姨娘”。小段后顿时微觉难堪,她是当年慕容垂的正室大段后的亲妹,算起来,太子慕容宝的确该叫她一声“姨娘”,但是如今她统率六宫,形同皇后,太子却依然故意不以嫡母相称,确也太不给她面子了!
慕容麟但笑不语,段崇与她同出一门也不好说话,其余众臣更是当做没听到,正在尴尬之际,忽闻寝殿之内传来更衣之声,随即是一道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响起:“都在外面等什么?进来罢!”
众人低垂着头,鱼贯入内。
小段后款款上前,先将自己亲自煎煮的安神茶奉予慕容垂,一面微笑道:“今日瞧皇上气色红润,倒比昨日更加好了。”
慕容垂饮毕阖目,又养了片刻的神,方才觉得精气回归,因而睁开眼冲她略点了点头,和声道:“是你伺候有功。”言毕转向慕容宝,语气陡转:“你肯在外头候上大半个时辰,想必是有什么要事急赶上奏了?”
慕容宝连忙跳起身来,毕恭毕敬地道:“儿臣乃为北凉使臣而来——张掖虽小却地处要冲,既然沮渠蒙逊愿向后燕称臣,接纳他就等于在关中与西凉之地插进了一支楔子,他们有所异动之前就不得不前后顾虑一番,与我国大大有利。”
慕容垂淡淡地道:“只怕此举会激怒慕容冲,予他以口实话柄。”
赵王慕容麟时任抚军大将军,此刻便道:“西燕刚刚吞灭后秦,实力受损,而我们有精兵二十万,奈何惧之?慕容冲若是因此事而撕毁盟约,那我们正好就此契机挥军西进,图谋关中!”
一旁的小段后闻言微微一颤,抬起头来惶然欲言,却又不敢。慕容垂看了她一眼,轻咳一声,垂下眼道:“看来赵王也赞成立即与西燕开战了?”
慕容麟道:“趁慕容冲元气未复,立足不稳,可立即进攻潼关,打他个措手不及!”
慕容垂忽然伸手,将手边空了的汤碗拂落在地,在一片脆瓷碎裂之声中浓眉倒竖,怒道:“二位做兄长的是不是都忘记了你们的亲弟弟还在长安城中!冯跋有消息来,说他多次请辞皆被慕容冲借故拒绝,驿馆周边也伏下了不少暗线以监视,想要暗中离开都无可能——慕容冲这小子早就防着我们了!你们倒好,全然不在乎熙儿的安危生死!天家子孙,一点手足之情都不念!”
他这一怒,唬地两个儿子齐齐下跪,其余人等也便忽剌剌地跪了一地,还是太子母家堂舅段崇战战兢兢地出言劝道:“皇上息怒。慕容冲此举也正说明他更惧两国开战,故而才一直紧抓河间王为质,太子与赵王也是关心则乱,想以战逼和,让他乖乖送河间王返回中山。”
慕容垂深吸了一口气,花白的胡须跟着一抖:“那就必须挟胜立威!朕且问你们,若此时开战,潼关守将拓跋珪你们可有必胜把握?”
慕容麟暗一撇嘴——对这小他足足一轮年轻将领也能独当一面起居八座被封为大将军,他便觉得慕容冲不过是浪得虚名罢了。就算拓跋珪两年前小胜一场,那也是慕容熙无能莽撞贸然中伏遂使竖子成名——若当日是由他亲自出战,莫说拓跋珪手到擒来,只怕潼关也只日可下!
他刚想说话,慕容宝忙暗中摆了摆手,自己则再次叩头认错,承认自个儿“思虑不周”。
慕容垂撇头不做理会,胸膛尤在上下起伏,小段后眼尖,忙起身扶住,不住地为其抚背顺气,待众人告退,慕容垂也缓过气来,方才哽咽着道:“臣妾母子无用,拖累了皇上大业…”
慕容垂按住她的手,安抚似地拍了一拍,摇头道:“熙儿也是朕的亲骨肉,怎可坐视不理?何况现在也非对西燕宣战的好时机。否则他们用兵西北,对秦作战而无暇他顾之际朕早就挥军攻打潼关了。”顿了一顿,他知道自己这爱妃恭顺温柔却对国政要事毫无兴趣,自然不会对这话题有所回应,但也正因如此,他才不怕她与自己母家——鲜卑豪门段氏暗中勾连,还肯对她说些梯己话:“朕何尝不想统一中原?可蒲坂守将翟斌乃是丁零酋长,本就非我鲜卑族人。他占着开国有功,狂妄自大,屡次求官,索取无厌。两燕决裂必是场倾国之力的大决战,一旦生变,翟斌必反,攘外必先安内,朕怎敢在内忧未平之际便冒险开战?”
小段后一知半解地道:“既然那翟斌恃功骄纵,皇上何不干脆除之?”
“当年朕反前秦,自立为王,翟斌率全族精兵相助,方才攻下冀州司州,得以复国。”慕容垂苦笑道,“今其未有反迹而贸然杀之,人必谓朕忌惮其功;朕方收揽豪杰以隆大业,不可示人以狭,失天下之望。”最关键的是翟斌也与段氏交好,又拥重兵,身在蒲坂而能知朝中百事,他要将翟斌势力连根拔起不留后患就更要费一番苦功。
而反观自家儿孙,当年最肖其父的嫡长子慕容令死于王猛奸计之下,慕容垂虽追念亡妻而立次子慕容宝为储君,然平日里观其才具,守成尚且不足遑论一统天下?若非朝中一干老臣如段崇、兰汗等力保太子之位,只怕慕容垂早起废立之念。然则若不立慕容宝,又当立谁?他儿孙虽众,然除去几个尚且年幼的,下一代中竟再挑不出一个出类拔萃、可堪大任之人。
小段后此时确然已听不大懂了,只能反复摩梭着夫君的胸口,做出无言的慰藉。慕容垂怔了半晌,忽然长声一叹,语带苍凉:“朕与那慕容冲同年登基,他还正当盛年,朕已坐望古稀了!”
这才是后燕最致命的弱点——后继无人!若天假以年,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但如今是他等不了了——有些事,便不得不急于求成。
长安西墙三门洞开,正中的雍门官道上仪仗林立,旌旗盈目,正是天子车驾亲临。
任臻着通天冠服,端坐于辉煌龙舆之内,却马猴似地坐立难安,时不时就要起身伸长脖子向外探头察看,一旁随侍戍卫的兀烈也是周身正装、层层披挂,见状便在马上俯身笑着禀道:“按刁将军信上所言,差不多这个时辰便要到了,皇上莫急。莫急。”自古接见降臣来朝,哪有皇帝一大早便兴冲冲地按品大装,还亲自等在城门口的?自家皇帝还当真是与众不同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