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云暮
任臻知道姚嵩咽下去的那个词是“全军覆没”——苻坚于他国仇家恨在先,又为他所伤在后,此次定然不会再留余手,但即便派人断后,大军入城,只怕进不了一半,秦军便能冲破防线杀至。到时兵卒在急慌恐惧之下,必然乱成一团争先恐后自相践踏,届时恐怕闭门不及,秦军骑兵就会势如破竹地攻入城内,连阿房都守它不住。
“皇上!”眼看天边那层黑压压的乌云又朝他们逼近了点,所有人都急出了一头热汗,任臻环顾左右,缓缓地道:“大军如常缓步入城,不可急切踩踏,吩咐下去,各营长官压阵,有惊惶跑动者,立斩不赦!”
“不派人断后?”慕容永微惊,“秦军若冲袭后军——”姚嵩第一个反应过来,击掌道:“可是效孔明的空城计?”任臻微一点头,眯着眼道:“秦军乃是惨胜。若非杨定碰巧此时来援,我们两头夹击计成,他们就会被包了饺子,因而苻坚不得不疑忧重重——这些人马可是他最后的压箱宝了,半点闪失都不能有。”
慕容永亦随即明白过来,任臻使的是疑兵之计,赌的是苻坚以为有诈,不敢决战——这也未免太大胆了些!如若苻坚不上这个当,只怕慕容氏连这同大燕国就此一并被抹煞干净了。这边厢,燕军已是缓缓开拔,陆续进城,从秦军阵中看来,这些人大敌在后,未免也过于轻松了。
“陛下。”杨定已回归苻坚麾下,瞟了燕军一眼,“末将领军冲杀过去,为陛下取慕容冲首级!”
苻坚已经包扎好了伤口,然面色惨白,显是受伤颇深,他舔了舔唇,狐疑地眯起眼:“慕容冲狡诈无比,如今这般作为……怕是诱敌之计——”杨定刚与慕容冲交过手,也知他不是个善茬儿,但眼睁睁地让燕军全身而退,却着实不甘,一时也犹豫难决。
殊不知此刻燕军远看过去,是悠哉悠哉不紧不慢地撤回阿房,近细看了就见到一个二个全是汗流浃背,双腿颤抖,皆恐秦军杀来他们立死,全靠各营军官在旁弹压监督,才能拖着两条腿死活往里挪动。便连任臻等人,此刻亦屏住呼吸,除了默默祷告,别无他法。正在这万籁俱寂千钧一发的时刻,忽然一道马蹄疾驰而来,任臻紧张回头去望,秦军中一员猛将忍受不住地率先冲了出来,扬刀追至燕军后军!
慕容永握紧了手中枪柄,无意识地微微颤抖——若此人搦战成功,秦军便会立即发现燕军不过是虚张声势!正当天地无声风云变色之时,忽闻一道钲击之声,不由心中狂喜——秦军鸣金了!他们赌赢了!
秦阵中的苻坚木然地端坐马上,罡风烈烈,刀削般吹拂着他日渐沧桑的面孔,他缓缓地抬手,似终于下定了决心:“鏖战成夜,兵力疲惫,恐为燕军所掩,三军听令:就此收兵——撤回长安!”
杨定李辩诸将尽皆在马上抱拳俯身,齐声答应。
就此,慕容冲率万余残军,全数退回阿房。
任臻站到城头,看着秦军退军的方向。数万大军,绵延无尽,沉甸甸的压在他眼中,一排一排一列一列地向西撤去。直至秦军最后的一抹暗影消失在渭河之畔,他的冷汗才瞬间飚了出来,汗湿重衣,浑身冰凉,全身更如耗尽了气力一般。留守的慕容恒此刻才夸张地喘出一口气,抚额道:“谢天谢地!”高盖也一掌击上堞墙,笑道:“天不绝燕!”
任臻却没有笑,他虚脱地低声呢喃了一句:“杨定不除,永无宁日。”
这话只有站在左近的慕容永同姚嵩听在耳里,慕容永浑身浴血,遍体伤痕,此刻却不肯就此更衣疗伤,反有意无意地瞟了姚嵩一眼:“若非杨定偷袭,此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任臻头也不回地一扬手,命亲兵搀他下去处理伤口,等人退下了,才慢悠悠地开口道:“这场战输赢关键,倒不在杨定……话说,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只怕猪一样的队友。”顿了顿,他看向姚嵩,轻轻一扯嘴角:“你看呢?”
姚嵩独自一人下了城楼,高盖心中有异,便悄悄尾随而去,待走到无人处,姚嵩忽然止步,旋身,一掌刮在高盖脸上,阴测测地道:“杨定那厮怎地会忽然突破我父王的防线,与苻坚合兵?!”高盖垂头不语,姚嵩冷笑了一下:“我父王故意放他入关的?你早就知道?!”高盖撇了他一眼:“末将先前以为,这又是小公子的主意……大单于着我传话小公子——离家甚久,父兄俱是想念的紧,若在燕军中再无作为,还是回去的好。”姚嵩僵了一瞬,顿时明白自己那在前秦装了数十年忠厚老好人如今干脆要坏就坏地彻底的父亲大人,已然对他没什么耐性了。
且说苻坚大军退回长安,此番劳师动众,拼尽所有余力,倾国而出,虽是胜了,却未能伤了鲜卑根本,到底放走了慕容冲,苻坚心情自不必说,连日里躺在寝宫养伤也是眉头紧琐,甚至暗暗有些后悔那日过于谨慎没能追击到底。正在此时,忽听内侍来报——仇池公杨定求见。
杨定是此战首功,又率军千里勤王,苻坚自然对他高看一眼,立即宣见。
“天王陛下。”杨定依旧甲胄在身,匆匆进殿,抱拳见礼毕,便默不作声了。苻坚不由有些奇怪,连声追问,杨定坚毅的唇角紧紧抿着,半晌忽道,“慕容冲如今所倚,唯一阿房……末将有法,立取阿房!”
第14章
次日苻坚便召开御前会议,将杨定昨夜的提议与众人说了,司隶校尉窦冲却摇了摇头:“慕容冲将阿房修地固若金汤,戒备森严,偷袭谈何容易?!”
苻坚坐在御座之上,通天冠下双目半垂:“杨卿的意思,是里应外合。”
杨定起身,他身量高大,与前秦名窦冲并肩而立,隐隐便压过他这名义上的上司一头:“慕容冲一改往日匪气,屯粮募兵,修葺阿房,是个据险而守的意思。若不克阿房,不论我们胜他多少战他也一样可以如此次一般龟缩回去东山再起!”
窦冲一昂头:“那依杨将军的意思当派何人潜入阿房以为内应?”
杨定朗声道:“末将愿往!”
窦冲嗤之以鼻:“你想诈降?当慕容冲是傻子么?你累的他八千精骑全军覆没,险些还折了慕容永,你凭什么诈降??”
杨定冲苻坚一抱拳:“正是凭此战功!陛下,慕容冲此刻定对末将杀之后快,然则若是杀不得,则其招揽之心更甚,放眼长安,再无人选!”这番话一出口,几乎将秦军上下全给得罪光了——杨定一来就立奇功,此刻言下之意,慕容冲想招降者唯他一人,更是没将前秦大小将领放在眼里。
因而前军将军李辩听到此处亦忍不住起身道:“就算混进阿房,慕容冲必严加戒备,哪有那么容易里应外合的?陛下三思!”中山公苻诜亦附议。
一时众说纷纭各有意见,苻坚命稍事歇息,便起身入内更衣,内侍总管伺候出恭毕,刚为其打起帘子,苻坚就毫不意外地看见独自尾随而来的窦冲。他看着这个从他登基起就一路跟随,从区区亲兵做至司隶校尉的男人,咳了一声,道:“……说吧。”
“陛下,末将以为万万不可应承杨定!”
“你也觉得此计不成?”
“成与不成都不可应承杨定!”窦冲深得宠信,苻坚屡次出征皆是由他坐镇京城,更统领长安京畿所有兵马,等同于前秦兵马大元帅,自然是苻坚亲信中的亲信,有些话便也不惧出口,“杨氏毕竟也是降臣,说到底,杨定未必没有称王争霸的心,他能对陛下忠心到哪儿去?陛下忘了慕容垂与姚苌,当年都是降臣,装了十几年的忠心耿耿,可一旦生变,他们反叛地比谁都彻底!”
苻坚在内室坐下,隔着重重屏障,看向依然纷扰的朝堂:“……杨定毕竟同为氐人,又是氐族第一勇士。”
“陛下!正因如此!他有名望得人心,难保不起异心!”
苻坚还未说话,忽见一人影闪过屏风在他面前刷拉拉地单膝跪下:“陛下若不信末将,末将可单骑入阿房,麾下五千仇池兵全扣在长安以为人质!末将既带了子弟兵入关,就没有抛下他们的理儿,陛下明鉴!”
这一出太过突然,连苻坚都有些不悦地皱起眉,窦冲拔剑怒道:“杨定!你以为还在你的封地仇池吗!单你这项君前无状的罪,我就能斩了你!”
“国事相关不能不急!陛下赎罪!”杨定丝毫不为所动,眼中唯有苻坚。
苻坚此刻方呵呵地笑了一声,和颜悦色地道:“卿为国为朕方才擅闯,何罪之有。”淡淡地瞟了一眼窦冲,便让他悻悻地挥剑入鞘,“朕思虑再三,若灭慕容冲当以卿计为佳,只是如何筹措,当从长计议。”杨定俯身再拜,轰然答应。苻坚又是再三劝慰方命他退下。
窦冲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杀气毕露,道:“陛下,杨定这厮——”
“住嘴。”苻坚缓缓起身,魁梧的身影在背光处竟有片刻模糊的颤抖,他道,“你以为现在,还是朕当年的建元盛世?”
昔建元四年,世勋樊世君前无状,扬言要杀丞相王猛,他便命金瓜击顶,朝堂上百官颤颤,大气不敢出,从此皇威浩荡,众氐臣服。罢朝之后,他对王猛道“今始知天下之有法也,天子之为尊也”。王猛躬身道:“陛下乃真龙天子。”
真龙天子……?他闭上眼,此一时,彼一时。 ”平燕定蜀,擒代吞凉”的大秦帝国,与他的肱骨重臣王景略一起,都成昨日黄花了。
他挥开窦冲急欲搀扶的手,吐出一口浊气:“朕没事,挺得住。”
无论他是不是真龙天子,他都永不认输!
任臻将军报一摔,啼笑皆非:“韩延段随高盖三军都报遇见仇池重骑,不敌大败——若都说的是实话,这杨定该是识得移形换影,才能同时出现在这么多地方!”
姚嵩替他堆好军报:“昔日一战,大家都被杨定吓怕了,故而一遇见秦军就不战先退,又谎报遇见杨军,好推脱责任。”
任臻咬着毛笔杆子道:“这‘恐杨症’可要不得。我估计其实秦军未必真有余力再大战一场,可若是他们每派出小队侵扰,燕军就退避三舍,这战怎么打?”
“简单。杀了了事。”
任臻抽出笔杆,轻点姚嵩光洁的额头:“你说你生的这般好看,怎么心肠这么狠?”灯光火烛下姚嵩笑颜盈盈,宛若好女:“皇上不喜欢,我改便是。”
“我喜欢你对别人狠,但是别对我,我会伤心的。”任臻似假还真意有所指地装可怜,姚嵩一时气闷,撇过头去,半晌弃了笑容,轻声道:“杨定入关,我不知情。”
任臻轻扯嘴角,将他下巴扳正:“你那父王巴不得我后院起火呢。”姚嵩有些难堪地皱起眉,眼睁睁地看着任臻倾身靠近,将吻未吻似地在他耳边道:“你父王是你父王,你是你,我知道……也很高兴。”因实在贴地太近,任臻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姚嵩挣不开他的禁锢,干脆闭上眼,眼睫扑簌颤抖,却不知是期待还是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