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云暮
说曹操曹操到,慕容永正巧推门入内,这一次他不着武袍未配剑履,一声箭袖窄身的金蟒绛纱王袍,越发显得玉树临风英武不凡。他见到搂在一处的二人,倒是神色如常地上前,对任臻禀道:“拓跋珪所部确已尽皆离开关中,陆续向北地并州开拔。”接着扭头对姚嵩道:“你一气之下躲了这十来日的懒也该够了吧。”
姚嵩气地一时忘了忌讳,翻身而起,瞪着他道:“可是你出卖了我?!”
“自家人,谈什么出卖不出卖。叔明什么也没说。”任臻摇头失笑,“拓跋珪进京前后,你那连番动作,我非昏聩,岂会一无所察?再看你二人近来神色,联想前后,事情的始末便不难揣测出个几分——你到底也忒胆大了些。”
姚嵩性子里虽有几分刻毒骄纵,但对任臻确然是爱到了极致,自然惧他当真动怒,当下面色讪然,虽还是低头垂目一副气鼓鼓的小模样儿,却也不敢再造次多言了。
慕容永伸手抽走任臻捧着的药碗,忽然俯下身去,吻住任臻的唇——任臻在此道上一贯是个好撩拨的主儿,怔愣之后便本能地转舌相迎,唇齿婉转缠绵,带出了一点隐秘的濡湿之声。姚嵩被紧紧夹在二人之间,看地都震惊了,愤怒地挣扎起身刚开口斥了一句:“慕容永你——”慕容永则眼疾手快、头也不回地顺手将手里的汤药悉数灌进姚嵩嘴里,呛地他一阵猛咳。任臻面红耳赤地把人又搂进怀里,摩梭着背心给他顺气,顺带瞪了“胡作非为”的慕容永一眼。
“看样子你的病这是好了,那就来说正事。”慕容永双手环胸,一副不以为意地样子,“任臻说的也对,唯今之计在看清情势,分清敌我。拓跋珪的势力既然一时除不尽,那就干脆用他与慕容垂决一死战——两燕之争,时战时和,何日到头?四处树敌自然是不行的,西凉有苻坚,我们后方无虞;北疆有拓跋珪,可为前锋尖锐;若能再联合江南的东晋王朝,则可对后燕全境完成包围,三路齐攻,何愁不灭其国——还是那个道理,‘远交近攻’,我们暂时不能得罪晋廷。”
任臻倒没想到慕容永前番受辱于谢玄,当时还激愤不已恨不得杀了谢玄泄愤,此刻却已能平心静气地盘算着与敌谋和,显见胸襟城府又有所长了。他点了点头:“三年五载之内,定要与慕容垂进行最后决战,攻破后燕中山,收复冀、兖二州。”尽快统一北方才能再腾出手来,挥军南渡,对付偏安江左的东晋王朝——苻坚当年走不完的路,圆不了的梦,他来替他!
姚嵩听到此处,一时也顾不得置气了,从任臻臂弯中探出头来,他皱眉道:“若想结交东晋,那‘传国玉玺’泄露之事就不能穷追了?”
“玉玺之事,知情者屈指可数,真要排查却也不难。”任臻沉吟道,“但我估计这通风报信的内鬼只将消息传于谢玄一人,而非东晋皇族司马氏,否则玉玺之事早已传遍江南朝野——谢玄必有难言苦衷才不得不自己出面私下逼索。”
姚嵩撇了撇嘴:“咱这回釜底抽薪之计,已经把谢玄得罪惨了。他现在可是东晋的大都督,节制全国兵马,岂会轻易与我们合作,答应合攻后燕?”
“两国邦交,他说的不算。何况谢家人与司马儿之间的内部矛盾可大着呢——司马元显如今重用他,却也忌惮他——只要给当朝的司马元显足够的好处,足以诱他结盟。”
姚嵩猛一摇头:“绝不能把玉玺给他们!”
“这个自然。东晋王朝数十年来虽偏安一隅却一直以华夏正统自居,王谢子弟忙着清谈玄学之余还不忘将‘北伐’‘复地’挂在嘴边,传国玉玺一旦到了他们手中,我们就更是师出无名,立场被动了。”任臻洒脱惯了,很少珍惜什么东西,然对于这个冥冥之中与他渊源深厚又别有定情之用的传国玉玺心里却真是有些割舍不得。
慕容永忽而一笑:“要与司马氏合作,只须一颗项上头颅即可。”
姚嵩何等聪慧,眼珠一转便了然一笑:“西川谯纵。”
谯纵出身世家,原也是东晋将领,数年之前趁东晋内乱谢玄离朝之际,割据巴蜀,自立为王,一直是晋朝的心腹大患。区区一个西川自然不足以抵抗东晋兵锋,所以过去这些年,谯纵一直向北朝政权靠拢,司马氏屡次西进用兵,却皆无功而还,盖因原先的前秦与后来的西燕都有暗中派兵援助谯纵,以达到制衡东晋使其无暇北顾的目的。两国自建交以来一直暗通款曲——故而此次兵乱,谯纵才可及时发兵威胁要进攻荆州,迫使谢玄退军,从而解了西燕燃眉之急。
“我本想借谯纵控制巴蜀,再顺流而下以图江南,看来是不得不舍了。”任臻不无可惜地一叹,“前些年白浪费了许多钱帛粮草资助他们对抗东晋。罢了罢了,那谯纵也是迫于形势才不得不投靠我们,心底还是自认华夏子弟世家贵族,绝不可能与我们这些‘胡人’真心交好,弃亦无妨,只是不能让谢玄平白得了这么个大便宜。”任臻这话委实说地凉薄,丝毫不挂念前番谯纵出兵相助之恩,在他看来,乱世皆无义战,只要达到最终升平大治的目的,个人名声又算的上什么?何况两国之间,从来只有一时的利益情弊,岂有永恒的朋友敌人?
慕容永一点头道:“我明白。我尽快前往汉中坐镇,与成都的谯纵接头,暗中助他再次进攻东晋。此后种种,再行进退。”
“不让东晋危机四伏,疲于应付,怎么显得出与我结盟收复西川的好处来?”姚嵩击掌笑道,“再以河南之地相邀,诱他们夹击后燕,三面伺敌,任慕容垂战神转世亦难应付!”
任臻却有些不舍地看向慕容永:“只是你才刚刚回京,这便又要去汉中了?”
慕容永苦笑了一下:“我受俘于谢玄,虽事出有因,到底是毕生之辱,臣只想尽快戴罪立功…”
姚嵩听了一愣,心里顿时大骂慕容永也会如此使诈。果然任臻立即颦眉促声道:“你我肝胆相照无分彼此,叔明何出此言!”
“是臣失言。”慕容永适时地低下头去,沉声道,“但为皇上披肝沥胆任劳任怨却也份属应当…”任臻又是心疼又是感动,当即倾身握住他的手,刚道了声叔明,慕容永便顺势搭住他的手,忽而一笑,竟带着些许捉狭的意味:“皇上可会好好奖赏臣的劳苦?”
没定性的任臻立即五迷三道地磕头如捣蒜,恨不得身后竖起一根尾巴来左摇右晃一番。姚嵩则在旁看地差点气结——特别是那慕容永临了还不忘丢给他一个抱歉的眼神。他顿时一脸黑线:原以为慕容永这种阴沉深重又爱记恨的性子只有暗中吃死哑巴亏的份儿,谁知真要耍起手段却一点儿也不输与他!
慕容永待任臻起身暂离才觑机转向姚嵩,正色低声道:“见好就收,久拖无益。”
姚嵩一愣,顿时明白慕容永是在提醒他任臻虽猜出拓跋珪入京后他二人的暗中所为,但却不知道“河南之变”导致他中伏受伤沦落敌手之事,亦是源自姚嵩手笔,为的是逼反拓跋珪。任臻对人再优容宠信,此事却也算触及他的底线若知晓怕也定难善了,自然是尽快揭过为好。
姚嵩沉默地咬着唇,不说话、不吭声,却显是听进去了。
东晋国都建康城北有山名为“清凉”,西麓之下便是长江水惊涛拍岸,之上则有绵延城墙逶迤雄峙,石崖耸立,环山扼险而筑成一座规模恢宏的天然城池,时人谓之“石头城”。
此城自东吴大帝孙权定都秣陵时开始修建,也是江南最重要的水军基地。石头城地势险峻,依山傍水,夹淮带江,自古就有“石城虎踞”之称。晋室南迁定都建康之后,长江以北的胡骑铁蹄的威胁便从未淡去,故而谢玄继任兵马大都督后便着力修缮石头城诸多工事,并调遣北府精兵长年驻守,城内更增设石头库、石头仓,用以储备大量军粮兵械,堪称固若金汤,南朝士民无不以此为拱卫建康的最后一道防线。
然而以往肃杀的石头城今日却谈诗论歌之声不绝于耳,难得有了一点世家风流的意味,却原来是东晋大都督谢玄在此设宴为出镇会稽任满后返回建康的中书令兼丹阳尹王恭洗尘。原只是为友接风的小宴,然谢玄何等人也,建康城内乌衣巷中惟其马首是瞻的王谢子弟文人墨客们闻风而至,一时之间,清凉山之巅竟有如早年兰亭雅聚一般冠盖云集,鸿儒往来。
清凉山顶有一八角小亭,上书一幅楹联“一弹流水一弹月,半入江风半入云”(注1),墨意酣畅,飘若浮云,颇有当年王右军之行楷风范,正是谢郎手笔。
作为贵客的王恭开席之后方才姗姗而至,一面慢悠悠地拾级而上一面只对居中为主的谢玄遥一拱手:“贤弟恕老夫慢待来迟!”
谢玄统帅三军、官居一品,节制荆扬二州,便是安帝召见都要客客气气的,何曾这般托大。谢玄却似毫不在意一般主动起身,还礼相迎,一面命人备座,一面笑道:“孝伯兄为国出巡,一路辛苦,我等既是专为您接风洗尘,稍候又有何妨?”
刘裕作为得以列席的少数武将心中却是一声嗤笑——王恭名义上领丹阳尹,替天巡视,出镇会稽,实则是因为与司马元显的亲信王国宝交恶,而被排挤出了国都建康,谢玄暗中活动才令朝廷将其召回,此时大张旗鼓地在军事重地石头城为其“荣归”而设宴,也是别有意图——王恭毕竟算是谢玄领衔的“士族派”在朝中的清流代表,再动他之前最好再加掂量。只是谢玄的煞费苦心、敲山震虎,在刘裕看来却是觉得有些不值——除了出身高贵,这个抱残守缺不肯变通的老顽固,有甚可骄傲的?
席上的王谢子弟亦纷纷起身行礼致敬,王恭一一答过,才命随身小厮亲自展开一张六尺见方的精美竹簟,铺设于自己席位之上,自己盘腿坐下,笑对谢玄道:“愚兄择席,不惯他物,还请贤弟见谅。”
谢玄不以为意地笑笑,便让杨平撤了自己准备的草席——他与王恭多年相交,素来深知彼此性格,自不因此小事不快,何况王恭对其愈倨傲,就愈能抬高自己的地位名望,对他们王谢子弟门阀士族总体而言也就愈有利。但同席的刘牢之、朱龄石、刘裕等由谢玄一手提拔的寒门武却皆是对其暗生不满,此乃后话不提。
正当席上觥筹交错,诗酒唱和,和乐融融一派风流之际,忽有一道少年音含笑高声地打断了此刻的好气氛:“诸位好生雅致,踏春赏景,怎就忘了知会本王一声?”
谢玄与王恭互看一眼,连忙扶膝而起,迎下阶去——那不请自来的翩翩公子可不就是如今权倾朝野的相王世子司马元显么?于是唬地席上诸人齐齐起身,对着司马元显叩拜下去:“参见殿下。”
“诸位请起,今日不在朝中,不必拘谨。”司马元显脚不沾地地领着王国宝排众而入,在王谢二人面前站定,侧着头笑微微地道,“小王兴之所至,突然叨扰,二位不会不欢迎吧?”他今日一袭鹤氅,长袍广袖,峨冠博带,望之飘飘有如谪仙,越发衬得面如冠玉、风姿动人,比此时亭中任何一人都更似个潇洒清谈的世家贵介,丝毫也看不出平日杀伐决断雷厉风行的魄力来。
谢玄淡淡一笑,抱拳道:“殿下言重了。今日本就是友人小聚,何敢相烦?”
司马元显摘了鹤氅,随手丢给王国宝,自己自顾自地迈步走向主位,提袍落座,方才似笑非笑地看向谢玄:“是么?昔日小王屡次相邀,谢都督都婉言相拒,小王只好厚着脸皮亲自来访了。”
席间顿时一派静谧,众人皆大气不敢出,连根针掉落地上都能听地一清二楚。谢玄面色不变,从善如流地恭声答道:“西川谯纵之乱未靖,朝廷须时刻谨防其东来滋扰,末将重任在身,不得不常驻京口与石头城,练兵督军,未敢稍止,故而无暇回京向王爷请安,还望恕罪。”
司马元显凝了神色,微一眯眼——这满朝文武,也只有这“谢家宝树”敢对他如此说话!偏偏又和颜悦色彬彬有礼,教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王国宝察言观色,知道自家主子不想与谢玄交恶,如今又有点下不了台,便指着左近那张编制精巧的竹簟开口插嘴道:“这六尺簟手工了得,一望便知非是凡品,不知是哪位大人的爱物?”
王恭倨傲地瞟了他一眼,轻飘飘地答道:“此乃在下自会稽所得。世人常赞秘书丞大人‘后房伎妾数以百计,天下珍玩充满其间’,这区区鄙物倒是难得能入得了大人法眼。”
王国宝本只为转移话题,谁知却正好撞上王恭这刺头,又被大肆讥讽了一番,正在尴尬之时,司马元显忽然发声道:“既国宝难得喜欢,王大人何不成人之美?”
王恭顿时一愣——一席六尺簟固然不值一哂,但他一贯刚直不屈,与王国宝交恶亦人所共知,若此物由他转赠王国宝,会给人留下多少话柄?然而他可以尽情讽刺同族晚辈王国宝,却不敢真对司马元显放肆无礼,遑论拒绝?明知司马元显是故意给王国宝撑腰而扫他颜面他却不敢不从,只得冷着张脸命仆从将六尺簟好生卷起,送至王国宝身边,自己则不管不顾地望原地盘膝一坐——摆明是一副怨气丛生抗拒不满的模样。
司马元显微乎其微地一皱眉,对着王恭语气一沉:“中书令大人自会稽还,故应多此物,当不至吝惜吧——小王府里尚有几件不入流的缀宝竹簟,今日就送到大人府中以为交换,可好?”
他语气随和,意思却重,王恭一愣,登时不知如何作答,谢玄曼声出言道:“殿下有所不知,孝伯兄刚正廉洁,身无长物,如今以簟相赠,既无余席,便坐荐上,并非有意为之。(注2)”王恭见谢玄解围,连忙顺着应承下来,司马元显这才收了不虞之色,笑道:“此物小王本谓卿多,故替人求耳,如今看来,是小王的不是了。”
王恭连忙告罪逊谢不已,众人续宴,然有司马元显这尊大佛在,无人不噤若寒蝉,又岂敢尽兴喧哗?唯有司马元显很是自在地喝酒啖食,堪称快哉。酒过三巡方才起身道:“天色已暮,恐皇上晚间还要传召,小王先走一步了。”众人连忙起立相送,司马元显却一摆手,命他们止步:“只须都督一人陪送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