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云暮
慕容钟闻言大骇,慌忙再次跪地:“是末将疏忽,望皇上恕罪!”
任臻俯身拍了拍慕容钟的肩膀,强行将人撑起:“不必如此。自古为将者,皆拥兵养寇以为计,朕明白的。”
慕容钟勉强与任臻对视了一眼,立时被那眸中的寒意激地浑身一凛——攻城之际,他确然是存了这么个心眼——皇帝对姚嵩之心几乎是昭然于世,又怎会不记恨于他?留他不过是为了用他领军打战,他也不过是给自己留条后路!想到这里,他料想慕容冲此时不会真对他下手,便又鼓足了勇气嗫嚅着道:“皇上…皇上,末将立即引兵去追!”
“你方才说,你愿为朕——马革裹尸,是么?”任臻的瞳仁映射出对方惊惶的脸孔,带出一芒怨毒的光,“那朕就准你所请,如你所愿!”
话音未落,慕容钟便浑身一僵,胸腹间一阵剧痛,他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去,胸前已被开了一个血洞,龙鳞匕尽刃而入,只余刀柄:“皇,皇上——你杀我,是,是为了姚嵩?阵前杀将,就,就不怕骄骑军…兵变?”
“朕倒要看看——谁敢!”任臻冷冷地看着他,手间使力,猛地拔出龙鳞匕,鲜血如注,喷溅上身,慕容钟高大的身子轰然倒地,手脚抽搐了数下,便再无声息。
军帐掀开,兀烈快步而入,看也不看地上的慕容钟,低声禀道:“皇上,长安八百里加急快报。”
这是慕容永听闻任臻要召慕容钟亲自“封赏”,便心知不妙,赶紧修书相劝,却已是晚了一步。任臻看也不看,将兀烈捧信的手一把挥开,踱到帐外,昂首扬声道:“河阳王慕容钟督战不力,抗旨纵敌,已被正法!将其尸首以马革裹之,沿途昭示,送至长安!”
诸兵将皆没想到在大敌当前之际,皇帝对个手握重兵的亲王居然说杀就杀,还“马革裹尸”,一路昭告到长安城,这对整个慕容家族来说都堪称奇耻大辱!
宣告已毕,任臻负手转身,沉声对兀烈吩咐道:“今天开始长安来的信件一律就地退回——你带着虎贲营人马回去接手函谷关军务,慕容钟带兵已久,朕只怕事有万一,后院失火。”
兀烈领命,又道:“那骄骑军中与慕容钟相睦的一干将领——?”
任臻头也不回,抬起手来,轻飘飘地做了个向下斩落的动作。
兀烈浑身一凛,明白这是要对昔日同僚大开杀戒了,他不愿,却也不能抗旨——打从皇帝对慕容钟起了杀心的那一刻起,随后的这番血腥清洗就已势不可免。
任臻一步一步地踱回帅帐,昔日不可一世的慕容钟被两个亲兵提着腿脚拖曳而出,经过身边之时,留下了一道挥之不去的浓重血痕。
他置若罔闻地缓缓落座,知道慕容永必会连连来信要他收回成命,所以他干脆来个视而不见。随即他苦笑着自语道:“子峻,你若还在,必也责我此时此举太过莽撞了吧。”他不自觉地往腰间轻轻一按,里面藏着一枚小小的旧旧的梅花金扣,他与姚嵩,各执一枚。
然而现在他根本不敢拿出相看,连略想一想都呼吸难继、痛楚难当。
战场无情,血流漂杵,子峻求救无门,践踏蹂躏之下竟是尸骨不存,无可收拾,他一想就痛,一想就恨——这只是第一步,还有沮渠蒙逊,还有拓跋圭!
可他自己呢?又当受何天罚?!想他今生对姚嵩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废他权位,逐他出京,甚至言及“未清其罪,不复相见”——谁承想事到如今,当真是见不到了。
任臻缓缓地仰起头,未尝有一滴热泪流出,喉间却涌上一阵腥甜。
第145章
刚刚回到平城的拓跋圭淡淡地看了木匣里残破的头颅一眼,问跪地捧匣的亲兵道:“他还说了什么?”
“燕帝命人将我军使者推出营外,当众枭首,还让标下转告皇上——”那兵士战战兢兢地根本不敢抬头,一口气把话给囫囵传了,“他朝君体也相同!”
长孙嵩在旁老脸一白,他一直反对太早与西燕决裂,函谷关偷袭一击得手本就只属侥幸,如今见慕容冲来势汹汹,又挟传国玉玺之威,北魏立国不久民心不稳,便借机向拓跋圭谏言,向燕帝服软道歉,交出函谷关以免事态扩大,战局糜烂。谁知慕容冲一怒之下,连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惯例都顾不得了,干脆利落地回绝了一切和平的可能——他就要斩尽杀绝!长孙嵩怕素来阴晴不定的拓跋圭治罪,忙抢先跪地道:“臣思虑不周,致使皇上受辱敌前,罪该万死!”
拓跋圭视若罔闻似地,捻起一片沾血的碎笺残片,放在鼻端轻轻一嗅,血腥味中似乎还带着龙鳞匕久违的剑气。他伸舌舔了舔早已干涸的血渍,无声地一扯嘴角:他打叠心思写的那样感人的一封信去求饶,任臻却早已不念旧情,要与他你死我活了,真是可惜啊。
其实早在遣使送信之前他便猜到了,即便他退出函谷,甚至割让国土做出赔偿,都没有议和成功的可能——他与他,已再没有当年长安城中以情感人放过一马的奇迹,注定不死不休。
正在此时,殿外忽有脚步纷沓之声传来,转瞬之间已到眼前,却是刚因军功被拓跋圭封为“开国上将军”的沮渠蒙逊。
蒙逊对拓跋圭行了一礼,口称大帅,一直默不吭声的少年崔浩忽道:“大将军是在叫谁?”
蒙逊回过神来,却压根没将这十三四岁的汉人小崽子放在眼里,只对拓跋圭一跪道:“皇上恕罪!”
拓跋圭不甚在意地命他起身——北魏立国,制定规法全靠清河崔氏父子并一干汉人降臣,那些长于草原的部落酋长与鲜卑贵族至今都不能学会这些繁文缛节,称谓上闹出的笑话还多了去了。他斜睨了崔浩一眼,要笑不笑地道:“这小文书郎一贯爱较真,连朕都要受他管教。”
崔浩慌忙告罪,蒙逊却知道这话是敲打给他听的,心里一哂,随即正色道:“末将听说皇上遣使向慕容冲求和了?”他哼了一声:“如今正是皇上开疆辟地威震寰宇的大好时机,无论谁向皇上献此下策都该斩了!”长孙嵩抬头怒目而视,知道这话是冲他来的——因为自诩战功彪炳,这位昔日走投无路的“北凉公”已摇身一变,成为北魏军中一名实权人物,平日又张扬跋扈,许多鲜卑元老都对他很是不满,只是拓跋圭在军事上对他颇为重用,甚至压过了拓跋圭十年的心腹,同是代国豪族的贺兰隽一筹,其余旧臣便也更是无可奈何。
拓跋圭听到此处,便抬手命旁人退下,冲蒙逊一抬下巴:“你有良策?”
沮渠蒙逊在拓跋圭面前盘膝而坐,倾身向前,望进拓跋圭的双眼——这是两对同样凶光灿然嗜血坚毅的眸子,曾经对面为敌,也可携手逐鹿。
“只要皇上下定决心,打一场生死之战!”沮渠蒙逊握起案上纸镇,一字一字地道,“我们都不再是十年前的自己了。任臻挡住了我们的王霸之路,就必须将他彻底铲除!”话音刚落,他手中的纸镇便化为齑粉,纷纷扬扬地洒落。
我们的……王霸之路?拓跋圭目光闪动,转向蒙逊,轻轻点下头去:“好,沮渠蒙逊,你就替朕击碎这颗绊脚顽石吧!”顿了顿,他一舔唇角:“事成之后,朕允你借兵十万打回凉州,裂土封王——苻坚算什么,他老了,早该退位让贤!”
二人计议已定,拓跋圭也不吝啬,将中军三万精兵拨予沮渠蒙逊,加上沮渠蒙逊自己手中所掌的外军万余,总兵力与西燕五万大军相差并不甚大。沮渠蒙逊赶到前线,登高望远:此处乃是晋南的天然屏障中条山的余脉,丘陵起伏,燕军的百里连营依山势而蜿蜒,星旗电戟、军容俨然,大小军寨、虚实掩映有如铜墙铁壁。他哼了一声笑了:倒是长进了,瞧这排军布阵的,果真有一些君临天下的霸主气势。任臻,十年之前,陇山初见,你我可曾想过,会有一天兵戎相见,指挥十万大军拼死厮杀。
如果不是你与姚嵩与苻坚步步紧逼,我们本可以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如今,都回不去了,那就——一决生死吧!
西燕兵力占优,如一道长长的屏障将孤立无援苦苦坚持的贺兰隽所部与沮渠蒙逊的援军隔绝开来,贺兰隽这次带来的是他贺氏私属,数月以来被燕军连消带打,已是折损大半,偏偏西面的函谷关已经失守,东面有南燕慕容德的军队虎视眈眈,南边是刚刚归属于东晋的洛阳至虎牢军事防线,总之朝哪走避都有可能被迎头痛击,自然不能投靠,他这算是被包了饺子,再这么下去,全军覆没只是时间问题,唯今之计只有向北突围,打破慕容冲的封锁回归魏国领土。他固然急地火烧火燎,可组织了数次冲锋都被任臻打退,而今好容易才盼来了援军,便赶忙催促沮渠蒙逊立即发兵开战,与自己内外夹击,好打开一条撤退之路。
沮渠蒙逊接信,看也不看,单手给揉了个粉碎,有副将劝道:“将军,贺兰氏乃皇上母家,在我国地位超然,皇上命我等全力救援,若迟迟不肯出手相助,真出了什么差池,回去之后只怕难以交待。”蒙逊嗤笑道:“贺兰隽也算个能打的,为什么就被困在此处动弹不得?还不是中了西燕围城打援以逸待劳之计?!如今西燕连胜数战气势正盛,我自然不去与他死战硬碰。更何况他兵力胜于我,我再分兵去救贺兰隽,不是重蹈覆辙、自寻死路么?”
话是如此,但他长久的按兵不动,连拓跋圭都受到各方施压,从平城发来旨意,催他出兵救援贺兰隽,沮渠蒙逊这才派出小股骑兵主动进攻燕军阵营,只是在燕军强大的蜿蜒长蛇阵前,这攻势实在太小,仅仅是分兵突袭各处军寨,而燕军的百里连营环环相扣唇齿相依,一寨遇袭则其余军寨皆可策应,迅速包围歼灭来犯之敌——一来二去,魏军也学乖了,一遇反击即告撤退,占着骑兵机动性强一再刺探燕军,但除了回回都丢下数十具尸首之外,连一兵一卒都无法越过燕军防线去支援被困的魏军。只是到了后来,连任臻都不堪沮渠蒙逊钝刀子割肉一般的不断滋扰,摆开阵势主动搦战,沮渠蒙逊却又缩回营寨之中,除了加固防卫工事之外,任对方在外如何骂阵,皆是充耳不闻按兵不动——这实在太有违沮渠蒙逊一贯的用兵之道了。
如此对峙数月,直到冬去春来残冰化冻,两军依旧僵持。任臻素知沮渠蒙逊狡诈,知道久拖无益——燕军离开故土,南征北战已逾一年,虽是胜多负少但一旦士气有所松懈,骄兵成了疲师,时刻都会被伺机而动的北魏军队反扑。
任臻无奈之下只得转头围剿苦苦支撑的贺兰隽——贺兰隽穷途末路,可没有沮渠蒙逊那样的时间与人力去布防筑寨,在连日猛攻之下伤亡十之八九,眼看着就要全军覆没了,北魏朝野震动,拓跋圭连颁数旨,勒令沮渠蒙逊立即出战。
沮渠蒙逊置若罔闻,继续闭门固守,无论旁人如何相劝他皆是高深莫测地回以一句“时机未到”。直到斥候回报,西燕军队加大了围剿力度,分兵重击贺兰隽残部,显然已不想再留着这鱼饵,欲一举歼灭,好腾出手来对付另一头的沮渠蒙逊——与此同时,拓跋圭第七道催战的圣旨刚刚抵达军营。
沮渠蒙逊一目十行地看完,慢悠悠地卷起圣旨,踱到营帐外,在干燥微暖的夜风中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道:“既是圣旨,那就出兵吧。”
“啊?”副将已经习惯他“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的吊儿郎当了,此刻便疑心自己耳背,迟疑地又问了一遍,沮渠蒙逊霍然转身,须发皆张地暴喝一声:“传令三军,即刻出战!”
虽然令发仓促,但训练有素的北魏精兵依旧以最快的速度提刀上马整装待发,沮渠蒙逊铁甲戎装,翻身跃马,在这万籁俱寂的春夜里,潮水一般地杀向数十里外的燕军连营。
沮渠蒙逊一马当先,冲在最前,握着长戟的右手兴奋地在隐隐颤抖——他等这一刻已经等的太久了!为了一战击溃燕帝亲征的精锐骄骑军他装了三个月的孙子,终于等到了原本人数占优的燕军失了耐心,散了戒心,又分兵去打贺兰隽的绝佳反攻时机!
燕军的军寨如同鱼鳞联珠,排成一字长蛇,虽然面面俱到,环环相扣,可以支撑腹背受敌,但是任臻却忘了——但凡是蛇,就有七寸!先前无数次的刺探滋扰,便全是为了找出哪一处是燕军主寨——皇帝的帅帐所设之处,必是重兵陈设救援快疾,那就是长蛇阵的七寸要害!
思念电转间,北魏军队如同猛虎下山一般已冲进了燕军军营,燕军侦查的岗哨还来不及示警便已被撞了个粉碎,下一瞬间,随着突如其来的一声惨叫,燕军营寨之中,马蹄声,喊杀声,铿锵声忽然炸响了整个黑夜!
魏军在军营之中狼奔冢突,砍瓜切菜一般见人就杀,可怜西燕士兵根本想不到龟缩数月的北魏军队会突然夜袭,毫无防备之下还没来得及起身穿衣拿起武器,便死于刀砍践踏之下,但是越来越多的燕兵回过神来,开始顽强抵抗,但也已难挡颓势,节节败退。沮渠蒙逊传令下去,随后的数万大军悉数压上——他要将这些残军败将逼至他们身后的黄河,退无可退,他们只能仓惶渡河,初春的黄河冰棱未化但却绝挡不住千军万马一齐践踏,这些昏头昏脑的败军会有什么下场可想而知!而他等待至今,忍耐至今,也就是为了将这黄河一战变成西燕闻之色变的参合陂之战!
燕军联营此刻已经乱地如一锅煮沸的米粥,首尾难顾,哀号遍野,但是还有一战之力的军寨倾巢出动,却不退反进,不要命一般齐齐朝魏军掩杀而来,沮渠蒙逊横过一戟,将一名迎面杀来的燕将凌空劈成两半,瓢泼血雨兜头淋下,他抹了抹面颊——血红的脸、血红的眼,在森然黑夜之中犹如地狱阎罗一般,望着眼前越聚越多拼死反击的燕兵,他忽然一扯嘴角,知道自己来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