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云暮
可天刚入夜,慕容超居然亲自来了。任臻不好将“盟国”的亲王扫地出门,只得接见迎了自己的“堂弟”,见慕容超是慕容家一贯的上好面貌,年纪虽轻,却气度轩敞,倒比当年那个养尊处优的后燕太子慕容宝像样些。任臻的目光不自觉地凝视到他腰间所配的那只嵌宝金刀之上,不冷不淡地略一颔首道:“金刀太子,久闻大名。”(注1)
慕容超这是头一回见到他那传奇堂兄——他年不到弱冠,前半生颠沛流离吃尽苦头,到如今进位南燕的北海王兼骠骑将军,人生也可堪称的上跌宕起伏,然而比起那个从娈童王子到一国帝王的慕容冲来,似还是逊色不少。他定了定神,将视线从面容英俊却面色阴沉的慕容冲身上移开,直入主题:“皇上可知驻守河东的魏军忽有异动,拓跋仪连夜点兵出城去了——正是因为我探听了此一消息,才带兵前来相助,皇上万勿起疑。”
慕容超自掌兵权,便奉慕容德致命驻守南燕与北魏在晋冀一带的边境地区,会探知河东太守拓跋仪的异动也属正常。任臻心中一动,顿时皱眉道:“他…这是要去接应沮渠蒙逊?”看来拓跋圭果然还舍不得沮渠蒙逊这员虎将——他日夜行军,死追紧赶,也正因怕沮渠蒙逊逃到魏境后等来援军,再放虎归山。
慕容超一点头,诚恳地叹了口气:“皇上自是知道沮渠蒙逊与后燕有参合陂杀俘的血海深仇,我叔父亲历此难,至今耿耿于怀,每每扼腕愤恨,恨不得手刃此贼以报此不共戴天之仇,为人子侄者怎不铭记于心?皇上您要沮渠蒙逊的项上人头,我等自也不敢相争,只想帮着略尽绵力——我率军跟住拓跋仪,可阻挡沮渠蒙逊残部与他会合,皇上自可率军将其部剿灭全歼。”他舔了舔唇,又道:“我们只是想报仇,与后燕的慕容宝可不一样。皇上有传国玉玺,已是天下共主,叔父虽称王却也知道自己没有与皇上您相抗衡的本事,慕容氏肯定以您为首——皇上若还是不信在下,那便扣我留军,做为人质,便不怕南燕军队不服调遣了。”
“朕记得参合陂之战的时候,你尚流落民间,只怕未必会生起什么同仇敌忾的愤恨之情,此举一为立功二为讨你叔父的欢心,毕竟慕容德年岁已高,又后继无人,举国上下已皆以你为‘金刀太子’,是也不是?”任臻冷笑一声,负手道,“至于扣为人质那也不必,朕还不屑以此要挟,信尔等便是。”换言之,他根本不觉得偏安青州勉强立国的南燕胆敢与他捣鬼。
慕容超无声地吐出一口气,还是坚持将自己带来的五百军士分了一半,留下来相助任臻,自己则匆匆离开燕营,按照约定赶往堵截拓跋仪,以求将沮渠蒙逊前后包夹,全歼于途。
这边厢调兵遣将十面埋伏,那边厢沮渠蒙逊却已近穷途末路——军中已经没有一点余粮了。他们也不敢在途中停留寻找吃食,只要一停下只怕西燕追兵就会接踵而至。如此饥肠辘辘地在崇山峻岭中赶了一天一夜的路,魏军开始出现逃兵,为了震慑军心,蒙逊一口气将人全部活活枭首,但他也知道魏军士兵看他的眼神也因此更加恶意。在这片波橘云诡的压抑气氛即将到达顶点之际,他终于接到了拓跋仪的回音。
蒙逊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跃而起,扬手道:“兄弟们,都上马!有救了!拓跋仪的援军在独龙山口等着接应我们!”求生的欲望使得所有人都为之一振,原本奄奄一息的人也开始回光返照似地生龙活虎起来——战打到这步田地了,没有人想埋骨荒山。蒙逊也立即上马不敢拖延,这是他最后一线生机了,如若这次还不能脱险,那么失望至极的魏兵一定会齐齐将他撕成碎片。
夺路急行,沮渠蒙逊终于在入夜时分赶到了山隘口,在一片星月无光的惨淡夜色中,四周都是幽幽暗暗模模糊糊的黑影,除了山林间的夜枭偶尔凄厉的嘶叫,竟是半点声响不闻,寂静地有几分不祥。蒙逊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吩咐手下燃起枯枝,狼烟报讯。不远处的山头不一会儿也燃起一道烽烟,林间也随即响起了悉悉索索的人马响动之声,缓缓地愈来愈近。蒙逊大喜,正欲打马上前,忽然一声惨叫,最前头探路的一名魏军忽然向后摔倒,胸前深深地插着三簇箭羽。
众人大哗,刷刷后退,下一瞬间,树影深处嗖嗖地飞出整圈箭矢朝他们直射而来。
这是进了埋伏圈了!蒙逊大惊失色,立即拨转马头,下令部队后撤,原本就精疲力竭的魏军们还没来得及松下口气,便晕头转向地开始撤退,在流矢的威胁下前踏后挤,登时一片人仰马翻。
“坚持住!不许乱!援军马上就来!”沮渠蒙逊顺手砍翻慌不择路劈头盖脸撞过来的一个士兵,一边怒吼一边指挥,心里却是猛地一寒——他一路躲躲藏藏小心至极,行军路线只与拓跋仪知会过,那么又是谁在此十面埋伏?!
他不敢再想下去,不料斜前方又是一阵骚动,副将拨开人群,在莽莽黑夜中哭丧着脸:“大将军,退路被西燕的追兵给堵截死了!”
沮渠蒙逊这才恍然大悟,是他方才下令点燃的狼烟为神出鬼没的燕军指明了方向!他这是自己钻进了一个口袋阵中!
赭白踏着四蹄咴儿地一声打了记响鼻,任臻顺手抚了抚他的鬃毛,让它稍安勿躁。他知道越是这紧要关头,自己就越是急不得:“不要擅动阵势!中军不变,侧翼张开,只准步兵出阵扰敌,骑兵严阵以待听我号令——等那边慕容超的箭阵将沮渠蒙逊完全逼进我军的包围圈中,再行围歼!”
前方不远处的山间密林里已经此第燃起了一处又一处的狼烟,如一条蜿蜒的大蛇在黑夜里渐渐朝西燕军游来——这是慕容超的报讯。任臻眼也不眨地盯着越来越逼近的纷飞战火与刀光剑影,缓缓地将缰绳一圈一圈地紧紧缠上自己的手腕:稳住,再稳住!时机未到!如无意外,今夜将是他与沮渠蒙逊的最后一战,不死不休!终于,当沮渠蒙逊的前军昏头昏脑地被扑入阵中,任臻猛地抬手挥下,燕军蓄势待发的骑兵顿时汹涌冲出!
不远处的山头上,暗夜树影中传来细微的婆娑声响,随即是一道压低了的声音:“皇上…?”
拓跋圭缓缓抬手一摇,拓跋仪会意,跟来的魏军士兵人衔枚马裹蹄,已经在这制高点上埋伏了不声不吭地足足埋伏了一天一夜,好不容易将这前后两支队伍全给等到了殻中,本就性子坚忍的拓跋圭自然更是耐心十足,在最佳时机到来之前绝不轻举妄动。
拓跋圭趴在灌木丛中,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拓跋圭被慕容超的军队逼地节节后退却又被西燕军截断退路,暗无天日的情况下,双方迅速地绞杀在一起,人仰马翻杀声震天,原本静谧的山林间登时乱嘈地有如沸粥一般。
正当战况一边倒地偏向燕军之际,军阵之中忽然燃起一道火光,在幽暗夜空中显得尤为炽热,再下一瞬,燕军之中骚动顿起,惨叫声中阵脚大乱!
这是慕容超留在西燕军中“帮忙”的三百武士已经下手的暗号!拓跋圭一跃而起,掸净一身的草屑泥灰,断然命道:“拓跋仪带五百人马与慕容超合捕沮渠蒙逊!其余儿郎,随朕亲征!”
任臻正待取沮渠蒙逊首级的最后关头,后方失火自乱阵脚,猝不及防下又惊又怒地吼道:“谁敢乱阵!”他扭头吼向身边离地最近的副将:“骑兵阵是你亲自操练,大敌当前,怎会如此不堪一击!”
该将也是不明所以,惶恐道:“末将…末将这就前往后方查看!”
任臻急怒交织,抬起马鞭便抽向他的右臂,责骂道:“若是不能在片刻内平息骚乱,慕容钟便是你的下场!”
那将慌忙领命而去,任臻孤军冲在前线之际,忽然喊杀震天,自四面八方的山坡上冲下无数黑影骑士,猛地楔入混乱一片的战团之中狼奔冢突,迅捷无比地将西燕军分割开来,团团围住,任臻暗道不妙,一颗心剧颤着几乎要跳出喉头——这是北魏军队!
任臻再也无暇多想,扭头冲还如坠云雾中的剩余士兵声嘶力竭地吼道:“迎战魏军!”
拓跋圭此役并未冲在头里,他征战十年,早就知道百将易得,一帅难求——特别是那些不容有失的战斗,一个运筹帷幄坐镇中枢的指挥官远比一个披坚执锐万夫莫敌的先锋将重要。
他隐身于亲兵的簇拥围护之下,一道道地发下军令,一寸寸地缩紧包围——无论外围遭受何等阻击冲刺,他不计牺牲不顾后果,用优势兵力将任臻死死困住!
这场悬殊生死的战斗直打到天将破晓,任臻身边最后一名将领身中数箭,抽搐着摔下马去,任臻杀地全身浴血,粗重地喘息不已,有如一头孤傲濒死的狼——而先前身在包围之外的燕军如今已再无声息。
援兵不会来了——骄骑军毕竟不是他的虎贲军,没有为他赴难捐躯的决心,是他理所当然地想岔了。
赭白亦伤痕累累,它颤着腿儿连退数步,任臻抬手,血垢盈目的鸣凤枪猛地拄地,发出一声龙吟:“拓跋圭!我知道是你亲自来了!出来与我一战!”
“拓跋圭!你不敢么?!缩头乌龟,无胆鼠辈!只敢躲在人后使这些鬼蜮伎俩!”
上一次听他的声音,是在三年之前。原以为此时此刻自己应当是感慨喟叹,然而真到了这一刻,他还是心如止水。拓跋圭端坐阵中,毫不动怒地任他破口大骂——他的确不敢。他知道此生此世只怕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天赐良机,他输不起!
他稳稳地扬手一挥,传令兵接令,挥旗擂鼓,地动山摇的震撼之中,北魏的铁甲重骑出阵!
拓跋圭缓缓阖目,听着耳边的金戈铁马刀剑如梦,脑海中闪现着他十四岁跟随任臻起的每一天每一幕。
最后随着一道马嘶惨鸣之声,悲号过后,重物坠地。拓跋圭没有睁眼,只是勾唇一笑,握手成拳。
这一场发生在独龙山隘口的三国混战,仅仅持续了一夜,却大大地改变了中原格局,西燕军几乎全灭,慕容超改投北魏,拓跋圭在俘虏了燕帝慕容冲之后毫不恋战,连打下的地盘都顾不得收拾,潮水般地撤回魏境。
河东城内,拓跋圭只肯草草收拾了一下,便立即吩咐大军在补给之后便火速退往魏都平城。拓跋仪铠甲未卸,大踏步地走了进来,抱拳禀道:“皇上,沮渠蒙逊已被活捉,缚在帐前。”
沮渠蒙逊早被他借刀杀人连消带打到无反手之力了,胜之固然应当,拓跋圭只是没想到慕容超居然没能手刃此人,还是落到自己手中。他擦了擦未曾沾血的双手,一挑眉道:“带进来。”
拓跋仪一手一个,将两个血人猛地搡进了帅帐后便躬身告退。
拓跋圭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二人——沮渠蒙逊咋此次出征前是何等的志得意满,甚至敢在他面前拍着桌子要与他共创霸业,到如今,除了个亲信副将,连一兵一卒都没剩下。他上前几步,忽而俯下身去,在他耳边柔声道:“沮渠蒙逊,你我相识十多年,你怎么还不是不了解我的脾气?我性子太独,天下也好,爱人也罢,挡我路的都该死——你还敢与虎谋皮!?”
沮渠蒙逊艰难地喘息了半晌,忽然软下双膝,跪地叩首道:“皇上,蒙逊再也不敢提裂土封王的胡话!今皇上欲取天下,蒙逊甘为驱使,则天下不难定也!”
“你的作用,在参合陂已经够了。”拓跋圭亦蹲下身子,温和地抬起他的下巴:“昔年白门楼下,吕奉先也曾如此向曹孟德乞活,你道他是何下场?”
沮渠蒙逊心凉了半截,拓跋圭的眼里一片阗黑,不见凛然杀意,他却更加发自肺腑地感到了恐惧——他从参合陂之战开始就已经谋算着要他的命了!
正当此时,帐外忽然传来拓跋仪的声音:“皇上,慕容超已到军营外。”沮渠蒙逊猛一哆嗦,立即猜到这是与魏勾结的慕容超来向拓跋圭索要自己的首级献予慕容德以报坑杀五万降卒的血海深仇了,立即扑上前抱住拓跋圭的小腿:“皇上,蒙逊愿为您效命却不想死在慕容德借刀杀人之下!蒙逊罪不至死!皇上!”
他声嘶力竭地哀求表忠,连同他一起被俘的亲信副将都有些看不下去了——沮渠蒙逊平日征战沙场亦是威风八面堪万人敌,杀人不过头点地,大丈夫便是死到临头也不该惧至如此。
拓跋圭声色不动,任沮渠蒙逊为了活命出尽了洋相,忽然低头抬手,随身的天子剑猛地出鞘,深深捅进了沮渠蒙逊的胸腹之间。
蒙逊震惊地看着胸前不住晃动的剑柄,低头咳出一大片血来,踉跄着摔倒在地,在血泊中不住地抽搐。“将军!”副将实在不忍见他死前还要受百般折辱,蹭过来欲扶起他来,蒙逊却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一把推开来人,又挣扎着爬向拓跋圭,在地上拖出一道浓重的血色。“皇上,留蒙逊为您效力!留蒙逊为您效力!”
拓跋圭冷笑一声,看不出啊,先前那般嚣张跋扈,为了活命肯这般低三下四。他顺手握住剑柄,猛然用力拔出,顿时血雨如注,从伤口汹涌喷出,蒙逊毫无所觉一般,伸出手死死攥住拓跋圭的裤腿,竭力叫道:“皇上饶蒙逊一命!”
拓跋圭低头打量着身上触目惊心的血手印,忽然沉默下来,须臾过后,他眸光一闪:“…留你一命,为朕效力?”蒙逊似抓住了救命稻草,惶急点头,涕泪纵横,手足剧颤,连话都说不全乎了。拓跋圭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他松手,将天子剑掷在蒙逊面前,森然道:“可朕一言九鼎,总该给慕容德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