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云暮
进了皇宫,一行人才得以更衣休憩,准备晚上的夜宴。
魏宫实乃仿造长安宫殿所建,同样有前朝后寝,长乐未央——拓跋圭曾在未央宫里做了那么些年的中郎将,对布局规矩自然了若指掌,就连他的寝宫,也与昔日的金华殿一般无二。内侍总管指挥人送上各色常服,又转向任臻谄笑着行了个礼:“听说大人这次出征为了救驾受了重伤,可叫奴婢和平常伺候您的奴才们都担心坏了。”任臻听了这话,诧异地扭头道:“我…我以前一直住这?”
拓跋圭咳了一声,崔浩微笑着搭腔道:“任大人向来住在摩尼殿,就挨着皇上寝宫。”
就算他是拓跋圭的结义大哥,就算他是北魏朝的股肱重臣,也没有住在宫中的道理。
一旁的内侍们俱是已被崔浩事先嘱咐过的,此刻统一地故做熟稔,瞒地滴水不漏。任臻心中纵有疑云,也抵不上众口一词。
旁人也就罢了,崔宏在旁听罢,自然知道这都是自己儿子的事先安排,便别有深意地横了崔浩一眼。
晚上的庆功宴,任臻借故推托,死也不愿再上殿去——正宴上少不得顶礼膜拜、跪拜祝酒等一干事宜。任臻想象不出自己曾经也如同魏国其他人一样,也跪天跪地跪帝王。
任臻低头端详着自己残缺不全的右手,他们都说这伤是战场上为救拓跋圭而落下的,然而前因后果他已经全然记不得了,包括是何人如此干净利落地一刀斩落了他三根手指。
疤是新痕,翻着点红红白白的新肉,这样的手莫说再次持剑拿枪就是正常生活也恐为人耻笑,还拿什么和如日中天的拓跋圭相提并论?想到此处,任臻不由苦笑了一下:怎么好端端地和自己兄弟比较去了?呵,难道因为他是自己带大的孩子,就自尊心作祟,死也不愿承认他如今远比自己强大?
任臻起身拉开房门,外面无声候立着好几个内侍,都不料他无声无息地出现,慌地跪了一地。任臻倒没生气,只是奇怪既是伺候他伺候久了的宫人,为何见到他的时候还是如此敬畏。
“我就随意走走,你们不必跟着。”
宫人面面相觑——他们奉了圣命在此守候,无论何时何地都须亦步亦趋,怎敢擅离。
为首的便赔笑道:“大人欲往何处?奴婢们陪着可好?”
任臻微一挑眉,声音一沉:“我去何处,还须通报尔等?”既都说他在北魏实为帝师,一人之下,然看这些奴才小心翼翼的模样,倒似他才是阶下之囚一般。
他本就是待地烦了才想出来透透气,此刻便更加气闷,独自走在银装素裹空旷寂寥的御花园里也未得纾解。在一树嶙峋老梅下,任臻驻足倾听,远远传来前朝宫乐大起,百官遥祝,他随手折下一截梅枝,握在左手中,刷地挥出一记剑招。
丹陛乐转,招随之动,任臻旋身如电,对着枝桠上怒发正艳的一点红梅直刺而去——礼乐恢宏,忽然随着一个沉重的颤音,梅枝却啪地一声因用力过疾而猛地折断,任臻刹不住脚步地向前摔去,翻天覆地的动静中,枝头梅花蹭过他的脸颊,而后徐徐飘落。
任臻喘息着翻身坐在雪地上,看着掌心的一点落红,苦笑道:“真是个废人。左手竟然连三招都走不过…”
落难山林的时候他可以毫不介意地指使拓跋圭干这干那,且视为理所当然;然而一旦回到现实,见到二人如今有如云泥,他到底意难平——只要是男人,便一定有争强好胜的斗志与不服输的心理。尊荣、地位、身份,靠别人赏的都是虚的,更别提要依附于人,可他如今,形同残废,还拿什么再露峥嵘、建功立业?
不知枯坐了多久,身边传来拂雪之声,任臻回神转头,登时瞪大了双眼,舌头都转不灵了:“你,你你怎么忽然来了??宴会不是还没结束么?”
拓跋圭一身汉家天子的绛纱龙袍,露出一截笔挺的皂缘衣领,周身帝王气派。此刻却毫无形象地摘下白玉通天冠,大喇喇地在他身旁坐下,伸直了双腿,惬意地吐出一口气:“闷的很,又无趣,溜出来走走。”
其实是宫人一被任臻打发走就立即禀告了拓跋圭,人前还威风八面不动如山的皇帝陛下当即坐不住了,好不容易待仪式告一段落,他便抛下一干外臣内妇,脚底抹油地闪人了。
任臻无语地扫了他一眼——这么惫懒,倒真像他教出来的。在比自己小了十来岁的男人面前,任臻绝没有示弱诉苦的念头,当即以手撑地,准备起身:“那还是快回去吧,别在雪地里久坐,冻坏了这么办?”
拓跋圭偏着头看他,忽然握住了他的右手,指尖从敏感的断口轻轻拂过,而后将其整个包入掌心:“大哥,你是不是恨我?恨我连累你废了右手,连累你连剑都使不好了?”
任臻面色微僵,知道方才情景他都已看在眼里,不由有些窘迫地一挥手道:“莫多心。既是为了救你,必是我自愿的。冤有头债有主,要恨也恨那个亲手砍断我手的人啊——若是再见,必要手刃此人,报这奇耻大辱!”
拓跋圭浑身一颤,面上浮出一抹言不由衷的笑意:“这个自然。若来日再与燕国开战,我必为大哥寻得此人,把他剥皮拆骨——”
任臻左手一扬,突如其来地抹了他一嘴的白雪,挑眉勾起一抹坏笑:“得了啊,瞧你这欺男霸女的口气,铁定不是我教的。战场上我输给他是自己技不如人,将来就是报仇也要各凭本事,狐假虎威算什么大丈夫?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我任臻还需仰仗别人为我出头?!”
拓跋圭略带怔忪地望着他——为何已经一无所有,回忆俱丧,他还是这般百折不饶,耀眼夺目?
任臻俯身捡起方才折断了的那截梅枝,若有所思地道:“其实我方才坐着就一直在想,我从前擅使什么兵器?”
拓跋圭回过神来,毫不犹豫地答道:“枪。你的一套鸣凤枪法使出来如飞雪溅玉一般,好看极了。”
任臻一脸黑线:“武技一道最关键的是管用,要能上阵杀敌的,好看顶什么用?”
拓跋圭心道:当初你耍你们慕容家的祖传枪法时,可是最爱耍帅了,每每花里胡哨地使完还要设计一个无比花哨的收尾姿势,追问身边每一个见过的人到底帅不帅。
任臻自然不知道他的腹诽,费心琢磨道:长枪需要双手施展,如今自是不能再用了。“那还会使别的兵器么?剑?”
以前佩的是天子剑,更是注重招式的美观潇洒,苻坚看不过去也曾教过几招,任臻都睁一眼闭一眼地赖过去了。拓跋圭当然不会告诉他实情:“会。使得也很好。我的剑法都是你传授的。”
“当真?”任臻双眼一亮,却又很快熄灭了:他方才以枯枝为剑,三招之后就脱手摔倒。
他盯着半截梅枝又出了会儿神:“还有呢?短一点的兵器,比如匕首、短刀之类。”
拓跋圭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肉藏在腰间的龙鳞匕,一摇头道:“没有。”他不想让任臻有任何可能想起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伤痛与不快。
任臻将那半截梅枝握在左手中又劈刺了几下,虎虎生风,倒是比长枝为剑之时多了几分气势:“我倒觉得用短一些的匕首应该挺顺手的——我的右手如今是废了的,左手吃力不够,灵巧不足,倒是用短一点轻一些的匕首薄刀更为适合。”他眼中光芒闪过,像是下定了决心:“对!既是要重头再学,那便使左手刀吧!你说如何?”
终于想通了这点,任臻又兴奋无比地缠着他问了许多相关的问题,又逼他尽快给他找个趁手的兵器与习武的师父,先前的不快与憋屈似一扫而空。
拓跋圭怎能说不,只得满口答应下来。两人坐在夜雪初晴、银装素裹的梅林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小半夜。
不知道什么时候,拓跋圭觉得肩上一沉,却是任臻说着说着便犯起了困,倚着他的胳膊打起了盹。拓跋圭垂下眼睑,还是头一回这样静静地端详着他平静的睡颜——如果可以,他自然希望任臻能永远藏于他的深宫内苑之中,什么武技什么兵器什么沙场什么征战,都不与他相关,他的眼中只要有他一人。
可任臻毕竟是任臻,是他溶入骨血地爱过敬过的男人——记忆毁了,灵魂依旧,嬉笑怒骂中百折不饶。
拓跋圭痴迷地盯着他坚毅的下巴与紧抿的薄唇,天人交战许久,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转开视线,撇过脸去——他竟然在怕。他怕破坏自己好不容易才编织起来的海市蜃楼,怕破坏两个人朦朦胧胧的相知相伴,他舍不得,他只能等。
他曾经无所畏惧,强取豪夺,然而死过翻生,他不敢再冒险。
拓跋圭打了个响指,梅林深处无声无息地出现几个扛着雕龙肩舆的侍卫来。他俯身抱起任臻,略有些吃力,步履却依旧稳健——呵,清瘦了许多,也还是一副高高大大的好身量。事到如今,也只有我才能这样抱着你,护着你了。
他与他,伤过、痛过,恨过,死过,是老天开眼,好不容易才给了他们一个清零重来的机会,他不敢重蹈覆辙,再越雷池半步。
只要他在他身边,平安喜乐、岁月静好——无论以何种方式,何种名义,他都愿意,他都忍耐——惟愿其长留不灭,永生相伴。
拓跋圭小心翼翼地将人放上软垫,一抬手,魏帝的御用肩舆便稳稳地朝寝宫走去,而魏帝自己,则站着陪行了迤逦一路。
勾连前朝后寝的一架廊桥上,崔氏父子居高临下,俱是遥遥地看见了这一幕。
崔宏拧着眉转向自己的嫡子:“伯渊,你究竟在做什么?皇上一时迷了心窍,你不加劝阻,反倒从旁打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瞒了个密不透风!”
崔浩知道自己这父亲虽然思想保守,但绝对也是聪明绝顶的一代鸿儒,旁人或可糊弄的过去,崔宏却岂有看不出拓跋圭的那点心思的?他年少斯文的脸孔上还是一派淡然:“父亲既知道皇上的性子,他下定决心的事,又岂容旁人置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