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慕容冲 第229章

作者:楚云暮 标签: 宫廷侯爵 穿越重生

这件事上,他不能不愿也不敢冒分毫之险。

任臻顿时愣住,面色青白不定地看向那黑黝黝的汤汁——“凝神忘忧汤”?拓跋珪这一次给他服的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想做什么?让他再一次彻底失忆?!

任臻本不信这天下有这等逆天的汤药,但面对拓跋珪眼底隐现的疯狂与执拗,他心中也开始有些动摇起来——这事拓跋珪也未必是做不出来啊…不由苦笑道:“我现在好多了,不常发作。我看这药也不必再换了…”

“怎么了?难道大哥还怕苦口?喝啊,朕总不会害了你。”拓跋珪调笑着催促了一句,眉目间却丝毫没有笑意。任臻心如擂鼓,死死盯着小内侍跪了下来,将药高高举到他的面前。

拓跋珪在旁目光如炬,任臻如今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端过药碗,无比艰难地送到口中,心道:拓跋珪向来鹰视狼顾,生性狐疑。他若是不喝,拓跋珪必定起疑,而后一旦事发,以他的疯狂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泼天之祸来。想到此处,任臻就赌拓拔珪是有心试探,眼一闭心一横当真仰脖灌了下去。

谁知刚喝了一口,药碗便被劈手夺去,拓跋珪温柔地抬袖拭去他唇边药渍,微微叹笑:“既是不想喝,那便算了。原是我太想你好,却不承想是药三分毒。”

任臻还有些反应不及,怔怔地望向他,拓跋珪将碗丢开,忽然一把将人紧紧拥入怀中——仿佛要就此把他刻入骨血心脉之中。

其实方才任臻喝药,他心中又何曾不受煎熬?他与任臻一样本都不大相信这世上还有能令人彻底失忆的药,而大巫有言之灼灼,称这等药乃逆天而成,副作用与它的效果一样巨大,需慎而用之——他又怎么忍心拿任臻做试验品,让他受到任何一点可能会发生的反噬伤害?

舍不得。

哪怕只有点滴可能,他也终究舍不得。

他们好不容易才走到如今,彼此都吃足了苦头,三年以来的倾心相待朝夕共处,他对他自是情根深种、执念成狂,不可或离;然而他对他也不可能全无真情。

罢了,既是不忍、不舍在先,爱情这场战役他便注定难成笑到最后的那个赢家——终究是无情不似多情苦,相思成灰千万缕。

既然任臻终究是愿意服下那碗药,那他就赌一把,他就算想起了过往,心中也依旧有他难以磨灭的身迹。

可笑他戎马半生,自诩枭雄,却还是栽在情之一字。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拓跋珪低声道,“大哥,我要将所有胆敢染指觊觎我之所有的敌人全都赶出家国——而后,让这一切终止,再也不会让人来打扰到我们。”

第172章

任臻呼吸一窒,心底渐有一阵莫名未知的酸楚弥漫开来:拓跋珪这三年来的倾心相待,他岂能不察——水滴尚且石穿,况人心乎?然而这一切若是建立在欺骗与掠夺的基础上却又怎么当真?他忘不了眼前这人曾囚他辱他,甚至一手毁了他的帝王基业。

爱恨两难,反复拉锯,叫他夜深人静之际每常头疼欲裂,脑海里似有无数蛟龙在翻江倒海却总差一个契机悉数宣泄出来。往事如烟似雾,总是朦胧晦涩、难以捉摸,每每欲拨云见日等待他的却是更深更重的黑渊。他晓得除了他的身份、来历,他还忘记了很重要的人与事,使他的心抱残守缺,没有一日不是空空落落。然而他却不知道,是他真地想不起全部的过往与事实,还是他在潜意识里惧怕回忆起曾经的伤害与憎恨?

因恐姚嵩事败见疑于拓跋珪,任臻心中百般忧扰也不能表露分毫,宫内耳目众多之下也不敢再私下去寻姚嵩,因此次出师十万火急,二人自宫中一别竟再无相见之机,任臻便随着开拔的大军匆匆离京,奔赴代郡。

此时魏国境内战火四起,与拓跋仪的一场内战损失数万儿郎,拓跋珪先前又曾大开杀戒地清洗过军队,如今即便面对柔然大军压力重重,也不敢在关键时刻从奚斤与贺兰隽处分兵而使得西燕军队得以长驱直入。所以只得点齐手头所有还能机动的军队,号称十万大军,实则不过两万骑兵堪称精锐,还有一多半是把步兵、车兵以及杂役部队都算进去,尚不过六万之数,却已是倾国而出了。

刚刚攻陷盛乐的柔然可汗社仑意图一鼓作气地拿下离它不远的漠北重镇云中城,如今正好围城打援,派出大将于陟斤率八千精骑沿途阻截魏军——柔然骑兵以“风驰鸟赴,倏来忽往”的迅疾著称,而魏军乃批凑而得又是疲师远征,社仑本拟一战而挫拓跋珪的锐气,待自己攻下云中再腾出手来全歼其部。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两军狭路相逢,拓跋珪一国之君连招呼都不打,直接向气势汹汹的柔然军团发起冲锋,并且身先士卒、武勇异常地冲在最前,那道不住只属于皇帝的鎏金大纛在整个血肉横飞的战场上狼奔冢突,有如振翅苍鹰正永不停歇地搏击长空,不死不灭,极大鼓舞了魏军原本有些萎靡的士气军心。

是役,拓跋珪在第一回正面交锋便爆发决战,亲自射杀了大将于陟斤,魏军大勇,硬是将曾在漠北所向披靡的柔然骑兵追地四下溃散、仓皇败逃,大挫柔然大军的锋芒。

当夜魏军扎营,军中凝滞已久的气氛也因这场大胜而变得较为和乐轻松,上下将领也不大约束属下,乐得让这些卖命的儿郎们再好生休憩一夜——毕竟社仑可汗主力未出,真正难打的战役还在后头呢。

唯有拓跋珪的帅帐依旧层层警卫、戒备森严,方圆十丈之内一声咳喘不闻。因而任臻脚下的牛皮军靴踩在草皮上的声音就显得分外清晰,他双眉紧锁,大步流星,如入无人之境,守门的将领只是对他拱手行了个军礼便立即闪身退开,身后亲兵立即为他打起帐帘,任臻俯身而进,恰好撞见一个军医正颤巍巍地将一枚红艳艳的药丸奉予皇帝,满室内漂浮着一层厚重的血腥气味。

任臻一个箭步上前抢了那红丸,左右哪里敢拦?皆是慌忙避让,退开三尺黑压压地跪了一地,头也不敢抬一下。

拓跋珪面上是毫无血色的惨白,眼下则是一片泛青的灰败,他陡然间的疲倦苍老在这数月以来愈演愈烈。但见了任臻他还是勉强地勾了勾唇,略做笑意:“怎么…突然来了。这伤原是今日在乱军混战时候一不小心教人一槊扎了过来——看着骇人,其实就是失血过多,并无大碍…”

任臻已经迅速把他裂开的伤口扫视了一遍,他臂上的新伤血肉模糊,像豁张着的娃娃嘴,狰狞地很。他一扬手中红丸:“无大碍你吃这劳什子?这玩意儿是毒非药,最是上瘾,焉能吃得!”话音刚落他便将手一拢,捏为齑粉。

拓跋珪苦笑道:“这药丹房里只来得及供上一颗,这就没了——朕何曾想吃,只是不服不能镇痛,接下来大战将至,朕若有恙,如何领军打战?”

诸人皆在心中称奇不已——拓跋珪何等暴躁易怒的性子,从不允许任何人揭他逆鳞,更别提解释一二了,这骠骑将军委实非同常人耳。

拓跋珪见任臻还是面带不忿,便命众人退下,果听任臻道:“今日之战不过是柔然前哨,胜之不难,你是三军统帅一国之君,何必亲身犯险去冲锋陷阵?”

跋珪道:“若是先前,我自然知道将帅有别,不可轻出。可正逢国之危难,仓促出征人心不稳,首役必要大捷才能最大限度地激励士气。不仅这一战,接下来的每一场战役都须我打头阵——要让士兵们信赖我服从我相信我,无论前事何其艰险,只有我能带领他们走向胜利!”

任臻回想方才在军营之中所见的情形,明白拓跋珪所言不虚,又想到魏国这一连串变故自己都算是始作俑者,一时心中复又烦闷起来,便也掩口不语,转而探下、身去,轻车熟路地从他身侧摸出一樽瓷瓶,他是单手不便,只能用嘴咬着瓶塞拔出来,再将里面的药粉细细地搽在拓跋珪的伤口上,动作一气呵成,仿佛曾经做过无数回。这银环药粉以后是不可能再有了,统共就剩了那么一点,拓跋珪不免有些可惜,任臻收回药瓶,瞥见拓跋珪隐有心疼之意,不由地一撇嘴,语气却是软了几分:“怎么突然还抠门起来了?凭他什么稀罕东西,也比不上你今日所受之伤啊。”

拓跋珪目光闪动,似又想起当初他初生牛犊的少年时光,为了出头,在战场上也总是搏命死战,常落的一身新旧伤患,任臻偶尔也亲自为他上药,那样矜贵的银环药粉不要钱似地用,完全不介意他那时候只是个人微言轻的亡国之奴。他曾半真半假诚惶诚恐地叩头谢恩,任臻也是如现在一般嗔怪之中尤带关切地说:凭他什么稀罕东西,也比不上你今日所受之伤。

现在想想,当年那流露出来的些许温柔或许只是为了驯服,但可笑的是他十年过去依旧执迷不悟、飞蛾扑火。

拓跋珪忽然撑起身子向前一伏,趴在了任臻的膝头,将其环腰抱住,像一头孤傲却渴求温暖的幼兽。任臻先是有些莫名,低头却见到的是他满头结辫的黑发中参杂的几丝花白,蓦然心中微一酸,便也没有把难得撒娇的拓跋珪给推开——拓跋珪素来霸道狂狷说一不二,偶尔却会像这样露出小狼狗一样凶狠执拗之中难掩无助的神态来。两人如此静默了半晌,任臻突然低声道:“接下来你只管好好养伤——那药治标不治本,就算当时觉不出痛来,强行使力将来也会落下病根,还是不要为好。若柔然再有人来掠阵,我替你举纛迎战。”

拓跋珪将头深埋在他的胸腹之间,微微地上下一点,一贯坚硬的发梢扫过任臻的手心有如扫过他的心弦。

此时的盛乐,已经易主的郡守府中灯火通明,高居主位的社仑可汗头戴一顶斑斓灿烂的雉尾羽冠,兽骨穿凿的繁复项链挂满了赤裸的脖颈胸膛,正阴沉着脸听手下兵士将前线战报传回,末了才不耐地挥了挥手,令其退下。随即转向屈居侧位的高大男子问道:“天王以为接下来该当如何?”

原本一直闭目养神的苻坚缓缓睁眼,与装饰华丽不凡的社仑相比,他身上一袭半新不旧的玄青无袍,别无它饰,一头浓密微卷的黑发也只是在头上綰了一个简单的髻,望之有如关中豪侠,丝毫觉不出他乃是西凉之主,甚至差一点成为天下共主的天王苻坚。

他闻言看向社仑:“拓跋珪乃天生帅才,他急着来援救云中收复盛乐,因而锋芒毕露,此时阻挡他,九死一生。但此时北魏境内兵连祸结,他手中没有以往那样可供驱使调动的百万雄兵,临时拼凑起来的军队号称十万,实则不过半数而精锐骑兵又少之——如今他的先锋骑兵进展神速,只怕步兵与战车军团尚刚出平城。所以此时我们须得沿途阻击,战而不胜,层层递进地诱敌深入,逐渐磨去他的锐气杀性,拉长他与后续部队的距离,再寻到他的破绽以优势兵力迅速将其合围聚歼!”

苻坚所用的乃是围城打援,分兵削弱之计——当初汉高祖刘邦率四十万大军北征匈奴,冒顿单于也是以类似的兵法诱其精锐骑兵进入白登山区,再将白登山团团包围,彻底割裂他与后头陆续赶来的大部队的联系,援军久候不至,汉军又死活无法突围,被困达数十日之久,最后关头若非陈平献计贿赂阏氏得以脱身,其后也就没有两汉四百年天下了。若是当初的强横一时、自恃“投鞭足以断流”的苻坚,或许也不会用此等战术——大不了正面决战、硬捍一场,血流成河尸骨如山也不负英雄本色。但如今他千帆过尽,历尽起伏,早已磨练出韬光养晦、虚怀若谷的性情,更知乱世之中百姓疾苦、生命可贵,若是改弦更张可以令伤亡减少,他自然愿意至极。

社仑听罢,先是沉吟不语——按照先前焉支山三国会盟所约,北线作战以柔然军队为主,但调度用兵须听苻坚号令,他定下此计是要先示弱于魏军,社仑心中本是有些不以为然,觉得拓跋珪不过尔尔,如今方知苻坚先见之明。但他还是心存不解的:一路作战,苻坚的凉州军也算勇猛,但除了必须的战略物资之外,对所得到的丰厚战果却分毫不贪,就如攻取盛乐而言,他也约束凉兵不得入城掳掠,而是驻扎在盛乐城外,坐视柔然军队将所有战利品囊括一空。社仑扪心自问,他虽是靠着铁血手腕武力统一柔然各部建立王庭而坐上可汗之位的,但对军队也没能有这份如天威信与约束之力——若是不以重利封赏这些出生入死作战的将士们,只怕各级军官早就犯上起事,取他而代之了,哪里还会如西凉军队那样纹丝不乱、秩序俨然?这苻天王不止武勇,驭下权谋亦不可小觑。

心中对苻坚的敬畏不觉又深了几分,社仑便道:“就依天王之言,本汗会不断派出小股骑兵沿途滋扰魏军,待他战线拉长首尾难顾之际,在此以逸待劳与其决战!”

一时商议已毕,苻坚为了避嫌,便告辞而去,离城回营。在马上回首见天苍野茫,西风残阳,心中却是微微一沉——拓跋珪虽是胡族却是饱读兵法,又是十余年南征北战尸山血海里闯出来的悍将出身,这样一个鹰视狼顾的天生将才,会与汉高祖刘邦一样踏入他预先设好的陷阱而不自知吗?

拓跋珪单手抚过悬挂着的牛皮地图,上面标记了魏军的行军路线以及所有遭遇柔然军队袭击的地点,慢慢地皱起了眉头——除了最先的那场遭遇战,柔然军队一触即溃,实在对不起他昔日的威名。所以这些天来他便听任臻的话乖乖养伤,没有下场迎敌,但是越是坐镇旁观,心中便越是生起几分疑窦,柔然怎会这么不堪一击?如今再细看这行军图:他亲率的精骑两万作为先头部队已经纵深漠北三五百里,后续的数万车兵与步兵甚至刚出平城,怕还没到达白登山呢,整支北征军像被拉长的一条细蛇,在漠北草原上蜿蜒不绝。

白登…念及这个地名拓跋珪蓦然一愣,不由地出了一身冷汗——白登之围!他怎么会忘记四百多年前这场差点扭转天下大势的汉匈之战就发生在平城与云中之间的白登山附近!

再细想过往种种细节,简直如出一辙,敌军就是想要将他们这支骑兵诱进包围圈中啊!

而此刻魏军大部分的官兵还正沉浸在即将收复失地的高昂士气之中,皆以为柔然不过浪得虚名,不堪为敌——殊不知柔然主力未出,还有那数万西凉军队未曾参战,此时也不知埋伏在何处窥伺!

现在该如何是好?继续进军那是正中他们下怀,可贸然撤军更不可能,且不说劳师远征无功而返无法对臣民交待,一旦与随后陆续赶到的后续部队撞个正着,建制必乱,指不定就会叫敌人有机可乘,届时若是仓促应战结果亦可想而知!

拓跋珪越想越惧,暗地却也知道社仑可汗怕是想不出这等计谋战法,不由大骂苻坚奸狡,而心中更忌之。赶紧连夜召集军中各级将领召开军事会议商讨此事,而有意无意绕开了任臻。正在此时,帐帘掀开,黑衣玄甲的沮渠蒙逊挟着一只木盒大踏步地肃容而入,在拓跋珪面前单膝跪下,哑声道:“属下前来复命。”

左右将领都甚有些不自在——卫王叛乱之际,人心浮动,拓跋珪以侯官为刀刃,大肆清洗军中朝上怀疑是异己的一切势力,这侯官卫的统领心狠手辣,一双手上也不知染上了不少袍泽兄弟的鲜血,叫他们焉能不胆寒?也不知道先前离开平城的时候他又领了什么命令,又要去杀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