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云暮
“那也不能不把皇上放在眼里,此刻大燕还姓慕容呢!”慕容永愤然不平道,“你道那日再未央宫我为什么敢在天子驾前怒斥他在昭阳殿的丑事?苻坚那两个宝贝女儿本是皇上要留着享用的!段随是个什么东西,就敢抢在皇上前头?!如今皇上看上张夫人,段随也想要染指,所以我没法子,才从你那儿借调兵力把守永巷——如今他也就对你还忌惮些许了。”
韩延恍然大悟,觉着慕容冲刚一得长安就忽然要龙精虎猛开始享受后宫心中暗自鄙夷,面上却道:“那就把张氏囚到金华殿去,我不信段随还敢明着冲进去抢人,他不要命了?”慕容永俯身替他斟满一海碗酒,忽然轻声道:“他不要命最好。”
韩延喝高了,却还没上头,此刻声色不动:“叔明醉了。”
“我量浅,但还没醉到说胡话的地步。”慕容永脸上伤痕未愈,纵贯眉眼的在灯烛光影下便显得有些森然,“这可不仅是我的想法。段随是个能带兵的鲜卑贵族,这已经是可忌之处了,兼之他又是那边小段妃的娘家哥哥,你说,这能让人放心?”
韩延恍然明白过来,“那边”者指的乃是慕容垂,占了关东自立燕王的叔叔与攻下长安自诩正朔的侄子之间,迟早要有场大冲突。且慕容垂甚为宠爱大小段妃(注2),一下邺城即立为后,段随却被安插在长安城中倒的确会叫那“人”日益放心不下了。他意意思思地试探道:“……这是皇上的意思?”
慕容永不肯说破,为韩延又满斟一碗:“皇上什么意思怎会对咱们做臣子的说?只是你细想想,若无皇上表态弹压,以段随之跋扈岂肯轻易听你的调令,分兵去驻守灞上与新丰?韩将军若真能剔了这肉中刺——这军中就是你一家独大了。我不怕说句实在话,你兵再多,皇上都不忌你,因为送你十万大军你也注定做不成鲜卑皇帝,但他段氏可不一样!”
韩延左右盘算,越想越真,此刻也不赘言,捧起海碗:“我是皇上手中卒子,自然是他指哪我打哪,岂有二话!只是段随身份贵重,只怕没有由头,不能轻易拿下。”慕容永与他慨然碰杯,一饮而尽:“这个不难!听我一句话儿——这世上岂有猫儿不偷腥的?”
慕容永与韩延豪饮,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喝法,他说自己“量浅”倒也当真不是虚言。他自小贫寒酒色不沾,酒量自然不怎么样,为了逼出韩延真心话他虽是着力控制却还是差点喝挂了,强打精神敷衍完韩延,他坐车回宫,直接向任臻复命。
任臻不等他开口,先翻手示意他坐下,随即一指案上摆着的醒酒茶:“喝了。否则明日要害头疼。”慕容永本就醉了,经过一路上发酵酝酿,此刻已然双眼模糊脑中混沌,踉跄了一下,却是脚步不稳地跌坐在任臻那张胡床上,然后听话地要去捧那早备好的醒酒茶,却抓住一旁的砚台摇摇晃晃地往嘴边凑。任臻先是惊异随后捧腹,他的确从未见过慕容永饮酒,却不知这英伟男儿酒量如此之差,今晚的任务还真是难为了他。他赶紧抽走砚台,忍俊不禁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喝这么醉?”“我,我没误事……”慕容永眼神有些涣散,大着舌头颠三倒四地把事情始末说了一次,任臻知他是真醉了,但又觉得这般形容实在罕见,便捉狭地不肯放过他,更凑近了逗他:“知道你靠的住,恩,要不要给点赏赐?”慕容永双眼迷离,有些呆怔地看着任臻:“什么赏赐?”若是平常慕容永早四两拨千斤地把话头给带过去了,哪会这般傻愣愣地望坑里跳,任臻倾身拥住他,偏着头道:“我给什么赏赐你都要?”慕容永直着眼努力想了一会儿,很认真地与其对视:“那你得先告诉我呀~”话音未落,他的嘴唇便被任臻吻了一下,干燥而柔软,散发着一点温暖而芬芳的酒气。
“这个赏赐,要不要?”原本只是随口开个玩笑,但此刻任臻难免心痒难奈,轻轻一推将慕容永压在案上,他哑着声道。
慕容永反应不及地眨了眨眼,只觉得天地忽然倒转,头晕目眩,他一语不发,却忽然微抬上身,伸手揽住了任臻的脖子——任臻顺势一把搂住他,咬着他的耳朵,热气尽数扑在他的颈项边:“喂,爱卿,这可是你自个儿投怀送抱的呀~”慕容永敏感怕痒,此刻便缩着身子一躲,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别吵~”却正巧将唇送了上去。
任臻在心底狼嚎数声,数月军旅他是久旷了的,当下一抹鼻血低头噙住慕容永的双唇,慕容永闷声一哼,竟主动探出舌尖与其迎合嬉戏,任臻欣喜若狂,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来讨好,一时吮地紧了,慕容永皱眉欲退,却被任臻扣住下颚,气息不稳地命令道:“不许再逃!”而后,摧枯拉朽似地以舌彻底侵入,纠缠濡湿,直到二人下巴俱是一片淋漓,才略微唇分,任臻粗喘着伸手便要去扯慕容永的裤褶,却忽然被按住了手腕,他不解抬头,就见慕容永依旧一脸迷醉地凑过来,还要再吻,显是又尚不餍足,任臻不由好笑,心中却因此泛起一阵柔情蜜意,偶尔让慕容永神志迷糊一下也挺可爱的~就在二人难舍难分之时,门外忽然一声异响,惊地任臻猛地抬头——他从来不喜起居睡卧之时又重兵把守,因而亲兵们入夜后都在丈余开外处警戒,不敢越雷池半步——他抽身而起,疾步冲出,推开半掩的宫门急道:“杨定!”
背对着他的高大身躯在夜色中猛然一僵,竟再迈不开步伐。任臻踏前半步,迟疑地道:“你……都看见了?我……”纵使他是厚颜惯了的,面对这向来一身凛然不苟私情的杨定也不免有些羞赧之意,竟没好意思往下说。杨定霍然转身,月光下脸色铁青:“慕容冲,你当年忍辱负重为苻坚嬖宠,十年隐忍得以复国报仇,便是起兵反叛亦情有可原——我敬你卧薪尝胆是个英雄——可如今看来,你分明也乐衷此道,叛主自立亦全为一己私欲!”任臻一字一句听毕,忽然信步上前,啪地甩了杨定一巴掌,他下了死力气,杨定的唇边登时淌出一抹红痕,此刻正歪过头来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我的确好南风,可这与苻坚当年所为不可相提并论!”任臻冷笑一声,语气森然,“当年大燕亡国,我才十二岁,英明神武的苻坚苻天王也下得了手!我身为男子,心在天下,他却将我如女子一般锁在深宫供他玩乐受人唾弃,此人我焉能不恨,此仇我焉能不报?!而我如今若是真心爱上一个人,即便与我同为男子也是情之所衷,何错之有!”
杨定被他这番言论惊地目瞪口呆,他不明所以地气愤兼难过,慕容冲不该不能不可是这样的离经叛道,他过往近三十年的信仰与理念几乎在瞬间崩塌:“你爱他?你爱慕容永?!”杨定退后一步,失望至极,“我怎会觉得你是可以一统天下的英主明君?!”
“我爱谁和我能不能一统天下无关!”任臻不肯示弱,步步逼近,“我从未当你是臣下,百般挽留亦是因为真心重你,但你若也真把我当平生知己,便不该因此恨我,说到底我无愧于心!”
杨定不知何故,此刻忽然听不得这“平生知己”四字,又见慕容冲果然毫无疚色,当下气地拂袖而去。
任臻看着杨定绝然背影,恨恨地吐出一口气来,心里亦是闷闷不乐,他转身进门,见慕容永瘫在案边已是陷入熟睡,心底不由一松,便有些拨云见日——幸而他不知情。
他解下披风轻轻覆上慕容永,伸手拂过他的长发,随即轻轻一叹。
杨定从此便开始与慕容冲冷战,慕容冲也正尴尬,便也不去理会,且当务之急,乃是解决韩段之争。
不出数日,便有“圣旨”传至永巷——张夫人乃天子嫔御,身份与别不同,宜迁居金华殿。顿时众人哗然,金华殿修葺将成,定是那慕容冲的寝宫,令张氏移居于此,用心昭然若揭了!
张夫人顿时潸然泪下,前朝宫人们亦都垂泪无言,苻诜气地摘下佩剑,几次“欲与慕容小儿拼命”都被什翼珪拦下。他起身搀起张氏,低声道:“国破家亡之后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去留皆不由自主,夫人难道事先不曾预见?如今哭又何用。”张氏正心乱如麻,忽觉指间一凉,却是那什翼珪悄悄地背人递过一柄鱼肠匕。
她心中一颤,六神无主地望向少年老成的什翼珪,他抿着坚毅的唇角,一双兽瞳半睁半闭,平平淡淡地道:“夫人深受天王恩宠,又是三贞九烈的名门之后,焉能学那羊献容身侍二主(注3)?如何自处,夫人当有定论。”
张夫人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没有等来慕容冲,却等来了她更为恐惧的段随,段随见张氏果如慕容冲所言已置身金华殿,大喜过望,以为已是他囊中之物,便强行求欢,张氏羞愤欲亡,求死不能,挣扎中将贴身所藏之鱼肠匕刺入浑身插进的段随腹中——正当此时,早埋伏于金华殿左右的韩延率众跃出,本欲趁机叱其罪行将其拿下,岂知段随壮硕如牛的一条汉子,竟当不起这轻轻一刺,翻滚挣扎须臾还来不及喊人,便青筋暴露而亡。韩延吃惊之余尚不及回神,宫外甲胄铿锵,军靴及地声纷至沓来,转眼间金华殿便已被团团围住。
一身戎装的慕容永拾级而上,当头一喝:“韩延你为私人恩怨,伏杀右将军段随,实为叛乱!本将奉皇上命旨意特来平叛!”
韩延一惊回神,怒骂道:“慕容永,你设计害我!”随即抽出弯刀欲作顽抗:“刚破长安你们慕容氏就要屠戮功臣?!”
慕容永扬手一挥,冷笑道:“‘功臣’已死于你手,我如今奉旨平叛,杀的乃是叛将!”
任臻身不披甲,一人独立于凤凰殿望着满目萧索枯枝出神,仿佛左近金华殿的血雨腥风远在天边,他听着金戈铁划厮杀惨叫由小至大再盛极而衰,知道这场蓄谋日久之战胜负早已定局,他轻声一叹:“不觉已至深秋了。”
几个亲兵悄莫声息地搡进一个人,行礼毕又悄莫声息地告退出去。任臻转身,双手环胸,似笑非笑地道:“朕说要‘请’过来,下边人怎么把我的小功臣五花大绑强拉了来,胡闹。”说罢便要亲自松绑。
什翼珪此刻被揍地鼻青眼肿,狼狈不堪地向旁一躲,怒道:“皇上,我并非苻氏亲贵,不过是贱如蝼蚁的一介平民,值当您这般费心对付?”任臻干脆蹲下身与其平视,笑微微地道:“贱如蝼蚁?你好歹也是前代国国君拓跋什翼犍的嫡长孙,当年苻坚灭代,你爷爷战死你才以降臣身份充入宫掖分予中山公为仆,说到底也是个王子,是不是呢——什翼珪——或者该叫你,拓跋珪?”
什翼珪没想到慕容冲数日间便着人摸清了他的底细,却犹自嘴硬道:“那又如何?”任臻像逗弄孩子似地拍拍他的脸颊:“从朕下旨让张夫人移宫,你就看出来了朕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吧——所以你才把那只淬毒的鱼肠匕交给张夫人,除了想叫张夫人自行了断,便是唯恐段随不死。段随若非即时毙命韩延未必有胆色一刀结果了他,这对朕来说当真是大事不妙,所以朕更应该感激你赏识你——这就是你的目的。”顿了顿他又磨了磨牙,语气陡转,“不过,朕一贯心眼小疑心重,总觉得太阴险的孩子靠不住,还是除了后患一了百了地好!”
什翼珪脸色丕变,见任臻翻手拔刀是真想杀他的架势,立即俯身跪好,深深磕下头去:“皇上圣明!我不过识时务为俊杰,欲报效明君耳!”
任臻收刀回鞘,居高临下俯视着这半大孩子——若资料属实的话他还不到十四岁……这个年时代如他这样年纪的孩子都在做啥他不得而知,想来也并不会行此借刀杀人、一石二鸟之计。“好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踯躅半晌,最终俯身搭住什翼珪的手肘,一扶而起,“从今往后,你便跟着朕罢。”
时大燕更始元年十一月,尚书令韩延叛乱,伏杀右将军段随于金华殿,更欲围攻燕主慕容冲,为大将慕容永所诛,其亲随数百人皆被连坐清洗,史称“乙酉兵变”。
注1:鲜卑有三大豪门,慕容,宇文与段氏。三家先后称雄辽东,后相互通婚融为一族,入主中原后,慕容氏得以独大,然其余二姓亦不容小觑。
注2:慕容垂发妻大段妃,在前燕时被慕容暐的皇后可足浑氏下狱害死,慕容垂因此叛逃,投奔苻坚。后又甚念亡妻,移情娶了自己的小姨子小段妃,更为宠爱。
注3:羊献容为晋惠帝继后,于西晋八王之乱中颠沛流离五废六立,后前赵末帝刘曜攻入洛阳,掳其为妃,春风一度后问曰:“朕比司马子何如?”羊献容答曰:“臣妾自陛下起,始知真男人。”刘曜龙心大悦,复立其为后,羊后却也因此留得千秋骂名。
第30章
慕容冲以雷霆手段迅速解决了鲜卑军中的派系之争,便是段随所部咸有怨怼,奈何已被分兵调驻外城,失了天时地利,兼之群龙无首,见慕容冲毫不留情地处置了“祸首”韩延,又为段随举行国葬,备极哀荣,只得罢了。慕容冲遂以慕容永为上将军,复其尚书令位,取消鲜卑军中左右将军编制,统一权柄,此后数月又逐渐调兵遣将连消带打,自此将军权牢牢地集中控制在慕容氏手中,终其一朝不变——此乃后话了。
任臻终于迁进了屡遭兵锋的金华殿,虽已然修葺一新不见血光,但步入那片森然宫阙,他依旧感到了一丝沉重。这座未央宫中最威严堂皇的主殿,自汉以来,历代立长安为都的帝王皆以此为寝,处理国政、杀伐决断——它的前任主人苻坚,便再次整整住了二十年。
任臻知道自己这该是生平第一次踏进此处——在他曾经生活的那个年代,莫说这金华殿,就连整座煌煌未央都已归于尘土空留遗迹——然而,他却能不用人带,轻车熟路地穿堂过室,来到主寝。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层幔华丽的巨型龙床,通体以东海神木雕制,晕出一浪柔光。他侧身坐在床沿,伸手抚过那柔滑精美的丝缎,脑海深处传来似有还无的回响。
“天王,王猛丞相为何总容不下我们姐弟?我不想天王为难,实在不成就请陛下逐我们出宫吧!”少年在龙床上哀哀凄凄地攀住男人雄壮的臂膀,一张雌雄莫辩的精致面孔上似满是忧惧。男人戴通天冠,身着兖龙袍,那时还是那样志得意满英武不凡,他爱不释手地抚着少年的脸,起茧的指腹反复摸索他柔若花瓣的双唇:“景略是股肱良臣,但也管不到朕的宫闱内事,莫怕,有朕护着你。”另一个与其有着相似面孔的绝色少女亦凑过来,柔软的身躯如蛇一般缠绕攀附,她吐气如兰媚眼如丝:“我们姐弟俩在宫中自可仰仗天王,但各位兄长叔伯在宫外却步步凶险为人看轻,天王答应过我等,会封家兄爵位,可是忘记了不成?”男人抓住她的一双柔荑放到唇边一吻:“朕一诺千金,清河放心便是。”少女媚笑地送上自己的朱唇,一指轻点少年的头,半喘半嗔:“冲弟,还不快谢过天王?”少年低头垂目,伸手剥去了身上仅余的衣袍,在一帐春光下掩去了满心伤痕……
“皇上~”内侍见慕容冲在暗昧天光下独坐,也不命掌灯,便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今夜庆功大宴吉时将至,尚书令恭请皇上摆驾长乐殿。”
任臻豁然回神,心中余颤不已——方才情境如梦如幻却巨细无靡,仿佛他曾经亲临!他猜的出这是十多年前慕容冲与其姐共侍苻坚的场面,可为什么他会记得?!他的灵魂分明已是换了新人,为什么此刻故地重游,竟会唤醒这本不属于他的梦魇?
“皇上?”内侍见慕容冲依旧不理旁人且面色铁青,胆战心惊地又唤了一次,任臻猛地站起身来,大踏步地往外走,一面疾声厉色地一指龙床:“把这东西给我拆了!不,不够!朕不要住这间,马上另外收拾一处偏房来!”
任臻怒气冲冲闷着生了了一路的气,行至长乐殿方才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方才算是失了态,他亦不知自己怎么会因此而失色若此——当年不堪回首的娈童生涯是慕容冲的,而他不是慕容冲!
他深吸一口气,从肩舆上提袍而下,昂首步入长乐殿。宫内早已挤挤挨挨站了一地人,终于等到慕容冲驾临,便山呼海啸般地齐声喝道:“参见皇上!”
他抬手平伸出去,文臣武将便迅速地分列开来,无声地从中让出一条道,任臻迈步其上,缓缓行过,在座诸人无不屏息敛容,垂首默立——韩延段随已除,慕容冲集权在握,何人再敢异色?
任臻木然地望着两边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孔,心底却不期然生出一丝疑问——站在此处受万人朝拜的,究竟是不甘雌伏隐忍狠绝的慕容冲,还是阴差阳错误打误撞而来的任臻?直到他在道路的尽头,望见了一身朱紫蟒袍的慕容永,他凝视着他,忽而露出一丝笑意——这一瞬间,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