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慕容冲 第38章

作者:楚云暮 标签: 宫廷侯爵 穿越重生

任臻轻哼一声,闭上眼:“姚嵩可还安好”

“末将护着姚公子一路躲避追杀,数次陷于险境甚至负伤在身。幸好最终安然无恙有惊无险。”什翼珪停了一瞬,忽然伸手入怀捧出一物呈上,“临别之时曾托末将带一物面呈皇上!”

任臻抬眼看去,却是一席暗红绨袍,乃厚缯所制,又因是姚嵩平日里穿过了的,半新不旧地更显得素朴无华,不由一怔,伸手反复摩梭,暗自揣测真意。

什翼珪一派天真地问道:“不知姚公子此举何意?”

任臻手掌忽静,覆上袍面,半晌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随即扬了扬手,命什翼珪退下,他累得很,此刻只想一人静静。

不是没劝过他留在他身边,但姚嵩唯有一句:男儿丈夫当成就一方霸业,方无愧平生。我与你,皆做如是想。

任臻便明白过来,他爱他,但这爱从来就不该是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姚嵩之心,从来志在天下。

而后他良久地注视着掌中红袍——绨袍之义,寓意乃是身处异国,亦不忘旧情。更因此语出自秦相范雎(注2),范雎何许人也?辅佐秦昭襄王用兵六国的第一谋士,主张的也正是“远交近攻”——与他今日所定之策不谋而合。

“子峻。”他一字一字地吐出话来,“好。那便如你所愿。”

他想起当年尚在阿房之时,姚嵩在一室红烛中对他侃侃而谈,讲《史记》,说《春秋》,他才知道了苏秦张仪乃至范雎——彼时他还闹着躲懒,诡辩读这些死人故事能做什么?姚嵩气地直翻白眼,却每每被他借机玩笑似地轻薄调戏了去——而今想来,恍如隔世。

无论二人前路如何,几时得以再见……只怕这乱世之中唯有姚嵩,眼中所见,是真正的他吧。

紧闭而沉重的两扇门在姚嵩面前缓缓展开,内室昏黄的烛光便随着他迈进的脚步一点一点地染遍周身。他摘下兜帽,在案前跪下:“大哥。”

一身御寒貂裘的姚兴头也不抬地继续伏案,嘴里道:“子峻还知道回来,好。见过父王了吗?”顿了顿,嘲道,“怎么?不敢见他?”

原来那后秦之主姚苌自弃守新平败退萧关时便气地卧病不起,一应事务皆托予太子姚兴,姚嵩刚入萧关便急急来拜见姚兴,却被严词责问,拒绝见他。姚嵩低垂着头道:“臣弟有失守新平之责,请大哥责罚。”

姚兴冷笑道:“我原没想到你还有脸回来,一时也想不到怎么罚你,不如还是请父王裁度。”

姚苌病榻之上听闻姚嵩带城投敌气地咬牙切齿,姚兴知,姚嵩更知,故而俯身就拜,哽咽道:“当时兵危战凶,燕军势如破竹,臣弟奉命断后,可又能撑得多久?新平失守事小,父王大哥若限于乱军则后秦必无所存!臣弟无奈之下才假意投降,拖延时间换我军主力全身而退!”

姚兴一摸唇上薄须,几乎失笑。他起身绕过书案,下阶按住他的顶发,用力向后一推:“子峻,你当我是谁?又当你是谁?此等搪塞推脱之词,骗的了哪个!”

姚嵩顺着他的力道缓缓仰起头来,两行泪水忽然从他冻地青白的脸颊上滚落。“大哥不信子峻,早在外埋伏下刀斧手要将我拿下正法,子峻如何不知?”他忽然抬手,颤巍巍地解开自己的领口,而后在姚兴诧异的注视下唰地撕下,现出一大片赤裸的胸膛,“莫说大哥不信,子峻自己也不信,既是叛国投降了,为何还要千难万险地回到大哥身边!……慕容冲一直怀疑我是诈降推诿,对我看管甚严密,大哥可知我一路潜逃归国,是何等险象环生?!”姚兴亦见到那肌肤上几道纵横交错的新旧伤口,他是武人,自是可以辨清是自残还是外伤,不由地沉吟片刻,见姚嵩周身被冻出鸡皮疙瘩,便皱着眉弯腰去扶:“你若无辜自不会定你的罪——”不料触手之际,皮肤滚烫,竟是烧地火热的光景。姚嵩微一踉跄,摔进姚兴的怀里,姚兴有些手足无措地拥住了他,满腹里的责骂竟是忽然噎住了一般。“子峻,你烧地不轻!我宣医人来!”

姚嵩攥着姚兴的毛领,轻颤着道:“不,大哥,子峻只是日夜赶路,途中受了点风寒,不打紧。我在长安探得一件大事必须立即呈报——来年开春,泾水化冻,西燕必定对我国发兵!”

姚兴吃了一惊:“我听说那慕容垂在邺城也称了帝,慕容冲一系一直与其势同水火,为正朔之争该先向关东用兵才是,如何……”

姚嵩急了,在他怀里抖地如风中落叶一般:“不,远交近攻,慕容冲定会先向北用兵,彻底平定关中!”深吸一口气,他将头埋进姚兴丰厚温暖还带有一点腥膻气息的毛领中闭上双眼:“大哥定要信我最后一次,早做准备否则悔之晚矣——臣弟愿立军令状,若是开春之后慕容冲没有发兵,定一死谢罪!”

注1:关中四塞指的是东潼关西散关南武关北萧关。泾渭平原(今陕西河南)居其四关之中,故古称关中。

注2:范雎未曾发迹时曾随魏国中大夫须贾出使齐国,须贾怀疑他通齐,回国后报告魏丞相,范雎因此含冤受伤,改名张禄逃到秦国,向昭襄王献“远交近攻”之策而为秦相。后来须贾出使秦国,范雎扮作穷人去见他。须贾见其潦倒便以旧日绨袍相赠,睚眦必报的范雎因此复念旧情,最终没有杀他。

第37章

且说长安城中,虽也百事纷扰,但鲜卑人毕竟夺了关中占了长安,到底是个胜者心态,又快到年关元旦,于是尽皆喜乐不已,未央宫内外唯有一人合该郁闷。

杨定掀帐进来,见房内依旧没留一个下人伺候,便也不敢多说什么,将手中食盒放下,轻声道:“天王。”

苻坚转过身来,随手一摆,示意他改了称呼。慕容冲劫救成功后就瞒过群臣将他安置在城西兵营之中,他有他的考量——他虽想与苻坚合作了,但若是真把苻坚弄回未央宫,来来往往总有那前秦降臣会碰见,尴尬之余亦会走漏风声,故而把他不声不响地藏进了刚成立的一个新兵营里,所属兵员皆是战后从各处招募来的新兵伢子,哪个也认不出要他们好生“保护”的这高大男人便是曾经叱咤天下的苻坚大帝。当然,便是苻坚起了二心要跑,也没这么容易越过这重重包围重重监视。杨定闻说,便苦求了那“监管”的差事来,也是有照拂善待免他受辱之意。任臻倒是对杨定颇为信任,应允同时干脆封了领军将军一职,将新兵营种种事宜都交与他一并总揽。因今晚除夕,杨定不敢怠慢,收拾了上好席面亲自送来,又要跪下磕头请安,苻坚一把挡了,随口道:“今非昔比,大可不必。”杨定抬头见苻坚已经换上鲜卑式样的武袍,亦不带冠,只是将长发像寻常胡人一般编辫结发,乱糟糟地甩在身后,心下不由一阵恻然,却不好多说,只得掩饰道:“今晚未央宫大宴群臣,末将是领饭之后中途出宫,来看望天王。”

“有心。”苻坚盘膝而坐,淡淡地看着杨定从中捧出一道一道的吃食,也不推脱,随手操起个白面馒头沾着牛肉酱汁大口咬去。杨定见他低头只是默不作声匆匆大嚼,却仅吃那最顶饱的面食肉类,旁的一概不碰,刚想开口说话,苻坚便未卜先知似地抬手止了他的话头,将前面一大碗牛肉推过去,含糊不清地道:“坐,你也一起吧。此处亦再无甚‘天王’。你莫要多心,我是劫后余生之人,旁的虚礼早讲究不起了。如今所愿唯尽快养好身子,再图将来大业。”

“可到底委屈了您……要受这等求死不能的屈辱。”杨定想到这委屈也有自己一份因由,不由地又生起几分愧惭。

苻坚风卷残云地扫光面前的主食,末了一抹嘴,微微地打了一个嗝,这才抬眼看向杨定。他也是许久不曾吃地这么粗饱了,以往那些年他是未央宫之主,自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便是偶有胃口了,没夹几筷也定会有军政要事来中断。“我倒是真地想过自裁的——在新平佛寺中求生无望,也不愿遂了姚苌那厮的贼心,就曾经想过了断。所以你带兵进来我对你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若还有一丝君臣之情,便杀了朕吧’,都是真心话。”说到此处,他微微一笑,却是满目苍凉,“那时候想着落到慕容冲手里还不知受何等折辱,不如死地尊严一些。但是如今,既是人生一场重头来过,我……死不起了。杨定,我非真人杰,当不起楚霸王。”

项羽创不出他曾经的建元盛世,他也做不到他最终的乌江自刎。

杨定不敢接话,只得搜肚挂肠地想些别样话语来安慰:“听说太子殿下已经逃至建康,谢家人对他还算善待,还给封了个爵位……”苻坚随意地点了点头,说也奇怪,当初狼狈不堪地撤逃长安,他满心里想的都是怎么保住苻宏,延续他苻氏皇族最后的血脉,但如今隔着千山万水再听起这个消息,他竟恍如隔世,不喜不悲了。

杨定是个磊落的直性子,方才在宫中原也没吃饱——他是客将,与鲜卑慕容家的大小将军们到底不是一路,自要处处小心哪有心思用食?此刻便也依言在对面落座,一时之间不大的军帐中只听得两个汉子大嚼之声,还是苻坚先道:“有肉无酒,未免遗憾。”杨定巴不得一声——他是无酒不欢的,立即翻出两个大海碗来,一坛黄汤下肚,他便当真忘了苻坚“天王”的身份,亦不再费劲陪小心,转而开始海阔天空地胡聊。苻坚与他君臣多年,却分离两处,不甚常见,此次更是头一回如友人一般平辈论交,倒也新鲜。二人边喝边谈,不知怎地说到武技之上,杨定兴之所至,定要在苻坚面前耍上一套。

仇池杨氏当年也是以武立国,故而自有一套家传武学,与杨定平日征战沙场之时使的方天戟别有不同,见此刻场地有限,便以匕代戟化长为短地施展开来,也是存了个讨教切磋的意思。

苻坚先只是盘膝环胸闲闲地看,他是行家,不出几个回合便看出杨定是倾囊使出并无藏私,不由地暗自诧异——同为氐族的门阀贵姓,最重的便是家学传承,嫡庶之间尚且不通有无,谁知这杨定一片赤诚,光明磊落,说是请他“指正”便当真使出浑身解数。苻坚当下也不肯再怠慢,瞅准一个空挡,抽起案上一支木筷唰地揉身而起,直刺杨定面门而去!

杨定听得耳边风声陡起,吃得一惊,才醒觉自己面前不知何时露了个小小破绽,连忙回手就挡。苻坚一彪形大汉,论身量比杨定还要高大些许,此刻捏着支小小木筷在一团刀光中指东打西神出鬼没,竟是迅捷无踪灵动无比,总是能在杨定的舞舞生风中寻衅突破。但见室内一片风摇影移,不多时,二人已拆解了近百招,呼吸亦都齐齐粗重起来,只是那杨定生平罕见敌手,此刻已是醉心于此,怎肯轻易罢手,力愈大而势愈急,越发将那匕首舞地白光点点目不暇接,苻坚亦怕自己力不能久支,便使了个巧劲,以小擒拿手要去夺杨定掌中之匕,杨定眼观四方,此时本能地翻手侧切,以刀刃破雷裂冰般地迎向苻坚的肉掌,刀锋堪堪割至掌心他便猛地醒起此人身份,若废了他的手是何等罪过!情急之下他忙回匕挺身,用力过猛,那刃尖竟直朝自己肩胛而去!

苻坚身随心动,右手紧跟其后,嗖地一声以木筷插进杨定握匕的虎口内,一拨一挑,但见一道白光闪过,匕首飞出丈余,与此同时杨定的虚虚握住的空拳已经猛地砸中自己的肩膀!

杨定微一踉跄,惊魂未定,额上已沁出了星点冷汗——若是苻坚阻他不及,他只怕必会自残受伤,怎一个丢脸了得!此时便有些感激地瞟了苻坚一眼,见他也是喘息不止,还沉声道:“一寸短一寸险,你不懂么?切磋武技并非沙场征搦战,要的不是伤敌一千自毁八百。”

杨定面带赧色,他平日马上征战,自恃武勇,大开大合从不防御总以毙敌为第一要务,的确有躁进之处,单打独斗之时这不足缺陷便表露出来了。他正欲向苻坚道谢,忽听帐外传来一声喝彩,二人齐齐诧异,循声望去,却见一身貂裘的慕容冲掀帐进来,先是忙着抖落肩上的落雪,而后自顾自地笑道,“好功夫。”再一指苻坚,夸赞道:“恩,果然宝刀未老!”

这话夸地很不中听。杨定有些傻眼,暗中瞟了紧随其后的什翼珪一眼,对方也是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冲他摇了摇头——这本是慕容鲜卑入主长安以来第一次的正头节日,未央宫里只怕烈火烹油似地忙翻了天,谁知道正主儿会忽然悄莫声息地跑到这里来。他不由在暗中瞟了一眼苻坚,再瞥一眼慕容冲,生怕这二位前世冤孽忽然闹出个血雨腥风的幺蛾子来。

“皇上不在宫中过节,天寒地冻地跑来此处,所为何事?”苻坚神色平静地开口打破沉闷,任臻嗨哟了一声,自自然然地一指杨定:“我瞄见他溜出来开小灶了,就跟过来啦~宫里吵地狠,不如叨扰你们——今晚一起守岁如何?”

对面二人便又一齐陷入沉默——都不相信慕容冲这人精会平白无故地撂下一大班人巴巴地来与他们一齐过节。

帐里烧起了大火炉,牛皮毡子又将帐篷外的寒风飞雪挡了个严严实实,故而暖意融融。任臻吃了些酒才过来的,此刻便熏地面上发烧,他一面扯开脖上系带,将厚重的斗篷丢给一直随侍在旁的什翼珪,一面反客为主神态自若地盘腿上床,指挥道:“坐,都坐么。”

苻坚缓缓落座,与他对面相视——杨定与什翼珪依旧是没动,他们没发昏到忘记彼此的身份。

任臻此时已经伸长了脖子去看满案残羹:“朕还饿着呢,还有剩么?”

杨定大惊,忙张手遮拦住一桌子的冷面冻肉:“皇上若是腹饥,宜叫宫中快马再送一副席面来,这这里都是冷硬食物,哪有可吃的?”

任臻拍开他的手,偏头笑道:“这般小气做什么?什么好东西还藏着掖着,舍不得分我一杯羹了”苻坚听者有意,觉着慕容冲是不欲见他昔日君臣来往过密,此刻便出言道:“皇上若是不介意残羹冷炙,自可入席。”

“残羹冷炙?”任臻又是一笑,一摇手指,“你们暴殄天物啦…”

又过须臾,便见案上支起个薄壁的黄铜器具,似锅似灶,隐隐冒烟,竟是诸人见所未见之物。

杨定口快,奇道:“此乃何物?为何这锅盆之下还要烧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