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云暮
他这么一来,任臻也是深感意外,他一挑眉,弃了玉钩,缓缓地站直身子,展开双臂。
什翼珪连忙迅速地摊开一袭洁净衣袍自后拢住任臻裸露的肩膀,上上下将其裹了个包了个密不透风,用力之猛、之快,令任臻都有些吃痛。
打发走沮渠蒙逊之后,他才扯松险些勒死自己的衣带,一屁股坐上胡床,啧了一声道:“你下这么重的手做什么?!当我是那匈奴小猴子了?”
什翼珪默默地跪下身子,替任臻松衣,却是一语不发地不曾回答。任臻也没往心里去,一面任他伺候,一面慢悠悠地道:“今晚——宴无好宴哪。”
什翼珪闻言勉强回过神来,探寻地仰望向任臻,只听他道:“后凉国脱胎自前秦,苻坚是前秦旧主,别看那吕纂与沮渠男成执礼甚恭,入关后却只是让人客居驿站,方才那边派人来送冠冕,我看地真切,给苻坚的不过是普通公侯的进贤礼冠而非天子毓冕——我不信苻坚看不出来,倒要看看他如何处置此事。”
什翼珪默默听毕,忽然道:“可我们也急需与后凉缔结合约,以苻坚换其出兵才好前后夹击姚秦,若吕纂别有所图不欲合作,只怕——”
这一路虽都有专门信使将萧关战况报告任臻,但任臻知道什翼珪定然早他一步知晓萧关前线战况,便了然一笑道:“怎么?穆崇给你告急来着了?他如今从军久了也能学的凑出一篇字——倒是有当年‘吴下阿蒙’的样了。”什翼珪确实早几天便知北线军情告急,只是见任臻一直老神在在故而隐忍不说,如今见任臻还有心玩笑,便急道:“大燕为筹备这场战争,几乎倾国之力,筹备日久,势要一战定乾坤,可如今出师不利,皇上难道不急么?!”
任臻竖起一根指头,轻轻一摇:“‘皇上’可是在长安坐镇指挥呢,恩,他如今,是该着急~”
慕容永的确很着急。
就在苻坚与任臻一行人在陇山镇盘桓之时,前线战报已如雪片般送至长安。
慕容永盘腿坐在胡床之上,面前垒着两叠厚薄悬殊的战报,他面沉如水,若有所思。
厚的那叠来自萧关——他早已全城戒严,实行战时宵禁政策,各项物资军机皆许进不许出,唯留长安北门一道以便驿马将萧关前线的战报一日一递,送至中枢,可谓用心至极。
他无法不用心,想他练兵多日筹谋久时,才一点一点地将大燕兵权握进手中,如今不得不将大半的骁骑营精锐借派给慕容恒,谁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
萧关是“悬崖峭壁,难以攀援”的;姚硕德是“诡计多端,武勇兼备”的,故而两者相加,便成了个只输不赢,绝难破关的局面——非不为也,实不能也。战报末了所言“屡败屡战,永不敢弃”,慕容永却知,慕容恒是怕拼光他的这份家底不能交差,是以将是战是和这一难以启齿的烫手山芋又丢回来让他处理。西燕立国之始的头场讨伐,气势如虹地开始,若是惨淡狼狈地撤退,也只能是他这最高长官的决断责任了。
薄的那叠则是来自潼关——杨定率威远营一路风卷残云肃清了关中平原残余的反抗势力之余,只在潼关外与后燕太子慕容宝打了个小小的遭遇战,后者便利利索索缩回了东边的函谷关内,再不敢西进一里妄动一步——诚然,这也因后燕国主慕容垂并未亲至——慕容垂年轻之时人称“鲜卑战神”,如今暮年称帝,却似乎还没能真地下定决心和慕容冲这个占据了“正朔名分”的侄儿明刀明枪见真章地兵戎相见,但两相一比较,还是足够慕容永勃然大怒了!
刁云坐在对案,也是看出绝境,一并地愁眉不展:兵,是决不可撤的,否则如此虎头蛇尾比成笑柄,关中不少正在观望雌伏的郡县只怕也会因此平而复反:如今西燕两线作战,京畿兵马所余不多,绝对经不起一点动乱。他试探地开口道:“慕容恒过于保守,慕容钟过于冒进,全不知兵,再无人主持大局,骁骑营只怕……溃败在即。上将军,您不如亲自——”
慕容永抬手,缓缓一摇:他何曾不想调回慕容恒自己亲往,可如今国都又无人坐镇,便是飞报知慕容冲,等他自陇西赶回长安,战机也已延误,乃是下下之策。他不言不语,只是定定地盯着眼前星罗棋布的沙盘,只见中枢长安如处蛛网正中,牵一发而动全身,而向北向东分别伸出的两缕蛛丝,倒是彼此交错,相隔不远——他心底难道不知,论将才,杨定甩慕容恒父子十条街,但他又岂能当真阵前易帅——以骁骑营将士的血肉之躯成全杨定这外族人的不世功勋?
他心底蓦然一寒,丝丝缕缕的凉意陡然传至四肢百骸!
刁云见他神色更加凝重,竟似怔住了一般,便又小声唤了一声:“上将军,当如何是好?”
慕容永猛地回过神来,随即平静地做出答复:“你去萧关,替回慕容钟——对他须好声好气再三抚慰,且阵前依旧以慕容恒为帅,以其马首是瞻。我那皇叔也不傻,到这地步了自然也会与你合作无间——如今战局糜烂,军中再不能不稳!姚硕德虽勇,然过于刚愎好武,用兵往往不留后路,你谨记这点,想胜固然不易,大输却也不能,总之一切稳妥为上!至于其他……”他站起身,背过手来回踱了数步,半晌只道,“再行筹谋吧!”
刁云领命而去,慕容永却更为不虞,他坐回案前,铺纸沾墨,刚要下笔,手上却又是一凝——浓重的墨汁滴下,在暗纹信笺上溅起一朵昏昧不明的血花。
慕容永垂下眼定睛去看——若有朝一日局势坏到真到了不得不用杨定为帅的地步——却是最合了谁的心意?
第48章
匈奴沮渠氏自前秦开国以来便世镇陇山,把守大震关,故而吕纂此来自是宿于沮渠家的大宅中,如今的辅国将军府正筵开十席,花团锦簇一派祥和地给旧主苻坚摆场盛大的接风宴。未时三刻,苻坚任臻等人方不紧不慢地骑马到来,一身锦衣华服,全副王侯打扮的吕纂早已率着后凉大臣陇州望族等十余人侯在门外石阶下,远远见到来人,便赶忙双手加额、躬身长揖:“吕纂见过天王!”
礼数做足,却又决口不自称微臣。
苻坚倒似浑不在意自己如今这尴尬的“贵客”的身份,亲自下马扶起吕纂,温言道:“不必多礼。”一时众人皆见礼毕,步入府中,但见四处张灯结彩,粉饰一新,殊容艳色的垂髫侍婢轻歌曼舞般往来其间,宛如广寒蓬莱,正是说不出的鲜花着锦富贵风流。任臻暗道:陇山军镇自古贫瘠,但沮渠氏凭全族之力世代经营,愣是堆出了金山银山的豪奢。
引入主厅后,苻坚停住了脚,遥遥望向厅上环饶成圈的十几套紫檀几案与锦缎胡床。男成在后觑着他的神色赶忙接话道:“天王远道而来着实辛苦了。末将斗胆安排,这次接风宴便以随和为主,大家吃吃喝喝,也不必过份拘束于什么礼数,好好受用一晚为上。”
任臻想了一想,便猜到必是吕纂在今晚宴会上欲坐主席,男成拒绝不了他又没有让苻坚敬陪客座的礼,只好和稀泥了事,大家伙环坐成圈便分不出主次——或者让俩人一块儿并肩坐主席好了,想到苻坚那时候面瘫无语的表情他便暗自发笑,刚一低头,便与沮渠蒙逊射过来的热烈目光撞了个正着。
“任!臻!”沮渠蒙逊无声地做了个口型,又偷偷地在人后朝他挥了挥手。
任臻淡定地调回目光,百无聊赖地开始数前头吕纂冠上的红宝石。
沮渠蒙逊见不理他,毛手毛脚地就要蹭过来,什翼珪上前一步,正好卡在二人中间,蒙逊往左他挡左蒙逊靠右他阻右,堵了个严丝密和之余,还顺带冷冷地扫了蒙逊一眼。蒙逊气急又不能在这时候大动干戈饱以老拳,直到众人分了座次,他才瞅准机会,蹭到任臻身边,笑嘻嘻地道:“我就坐这!”什翼珪怒了,这匈奴野猴子忒不要脸了!刚欲说话,沮渠蒙逊忽而伸手一指,对他正色道:“任将军是西燕在敝国最高长官,乃是鲜卑国主慕容冲——”他的目光随着语气在任臻伸手停了一瞬,“——的代表,故而可在此得一席之地,其余侍卫,当退至廊下等候!难道小小一个虎贲营校尉,就想与我等同席而坐么?!”
什翼珪不料他突然发难,猝不及防之下竟无言以对,但就此被迫下堂却也着实大扫燕国颜面。此时任臻抬起头来,淡淡地道:“若以身份论,他坐此席并无不妥。”
席间阵阵发笑,满座朱衣紫冠的簪缨士族都知道为首的任臻也不过是个四品中郎将,不过是给慕容冲几分薄面让他出席罢了,他的手下副官却凭什么也破例?
什翼珪不由地微微低头,一点热汗自鼻头沁出,横下里却忽有一只手伸出,虚虚地握住了他的。他梦游似地随之坐下,身边咫尺顿生暖意,这却也是任臻头一回肯与他这般亲密无间地并肩而坐。
这下连沮渠男成都皱起眉来,这鲜卑人好生无礼,连主人家的意见都不问便越俎代庖,当下不悦道:“任将军未免太不给本将面子。”
任臻起身道:“不敢,只是既然此宴三方列席,我大燕占两个位次亦不为过吧?”
吕纂冷冷道:“那任将军大可将你带来的虎贲营卫士全都入席,岂不是占地更全?”
任臻微微一笑道:“长公子说笑了。寻常卫士自然不能逾礼,但此人乃是先代国国主拓跋什翼犍的嫡长孙,当年天王灭代,兵进云中,本就是为代王复仇(注1),故而代国虽灭,然则拓跋氏一族并未获罪。天王后来更将什翼犍的后人全都带往长安,分封爵位,诸公都是前秦旧臣,想必都知道此段公案。”他伸手搭住什翼珪的左肩,缓缓按下,“此子虽小,但确然是代国王室后人,拓跋氏的嫡子,请问他可有资格与诸公同席?”
什翼珪只觉得脑海中一片嗡嗡乱响,早已辨不清来龙去脉——他万万没想到任臻会在这么个当口,当众揭示他亡国王子的身份!
苻坚眉梢微动,开口道:“拓跋公子,请坐。”
这话一锤定音,算是承认了,其余人等亦只好松口从命。拓跋珪敛住心神从命,心中却还是茫然一片,任臻偏头看他,随即勾唇一笑:“从此你就是正儿八经的王子了,拓跋珪。”
众不过千,地无寸许的王子。拓跋珪知道任臻是在开他玩笑,心上却不免有些许酸痛伤感,缓了一瞬,忽然想到了什么,借着伸手取酒,以唇就杯的掩护,附耳悄声道:“您是故意的吧?怕席上就您一个鲜卑人,叫人看出什么破绽来——摆我上台面,只怕人人都会去寻思琢磨我的身份,便无人再注意到您。”
任臻并不回答,他正忙着低头举筷,与个圆溜溜滑腻腻的蜜渍果子奋战,好不容易挑起来了,不料筷尖儿一抖,那蜜饯便嗖地飞进酱料碟里,他咽了口口水,不舍地重新夹起来顺手塞进拓跋珪微张的唇里,道:“不能浪费。”
拓跋珪哑口无言地皱起脸来,满嘴的又咸又甜。
一时开宴,珍馐美馔自不必说,蒸豚、鹅炙等肉食任臻在长安城中吃地惯了,自不稀奇,难为的是江南沿海的鱼鲊五味脯、西域诸国的胡酒驼蹄羹并一干时兴鲜果甜品一应齐——大震关地处陇西边陲,竟也四季时蔬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可见沮渠氏豪富之名着实不假。
酒过三巡之后,气氛日渐和乐,男成便命歌舞娱宾,吕纂却呵呵一笑,摆手道:“在座之人皆是英豪武将,怕不爱听南边儿那些靡靡之音——本公子麾下有勇士善剑舞,若诸公不弃,愿献丑以博一笑!”话音未落,厅堂后廊便是一阵甲胄之声伴随纷沓脚步之声不绝于耳,在场所有人皆是暗自心惊。
任臻执起酒杯,垂下眼睑——果然来了。
一铠甲覆身铁塔似的大汉率先上堂,单对着吕纂轰隆一声单膝跪地,抱拳虎吼:“参见长公子!”沮渠男成一抬眼,觉得冷汗都要出来了——吕纂这一着全然是背着他安排的,来的是吕纂帐下第一勇士科摩多,是当年吕纂随父征西时从龟兹国外捡回来的战俘,血统不明,身份不知,乃是胡人中也少有的杂种中的杂种,长得都已经脱离人类的正常范畴了,吕纂豢养他多年,靠他除去不少眼中钉肉中刺,可如今这个场合,把这么头恶犬引来想做什么!他胆战心惊地瞄向苻坚,见他倒是老神在在的,不冷不热地道:“我们氐人尚勇,剑舞甚好。”
男成胆战心惊地道:“只是如今贵人满堂,刀剑毕竟无眼,就怕一时不慎——”
“放心,剑舞娱宾罢了,用的是木剑,要是这都被伤到的只怕得自认倒霉啦~”吕纂哈哈一笑,随即歪向榻侧,闲闲地道:“科摩多,你可要全力而为,不可扫了本公子的颜面。”科摩多领命起身,从腰间抽出一把尺把宽的巨剑,身影丕动,刷地舞出一道剑影,狂风骇浪之中剑尖簇动,却是直直地朝向苻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