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云暮
正当危急,一道巨响忽然压过箭羽破空之声被困诸人皆循声而望,便见一物事自湖面飞砸而来正中湖心亭角,便轰然压塌了一角,一时之间土石受了冲撞纷纷震落,原本立在左近的弓箭手们首当其冲,被这动静一吓,不由先乱了阵脚。此刻一道黑影鹊起鹘落已然趁机跃进亭中,任臻定睛一看,心下不由一松,却复又一惊——来人竟是苻坚!果然察觉事变来救了,但若因此一齐陷入死局,却是白费了先前的万千心机!苻坚闪过一人的拦截,朝他们疾步而来:“中计了!夺船走!”话未及说完他便转身驻足,猛吸一口气,双手搭住倒在地上紫檀沉木屏风高高举起,随即一声低吼,那重逾千斤的屏风脱手掷出,在半空种竟如趁手武器一般高速打旋着朝那郡守之子横劈过去,呼喇喇扫平一片,惊起此起彼伏的惨呼之声。
苻坚趁此机会朝他们伸出手来:“跟我走!”任臻直觉地也将手递去,苻坚却径直越过他,一把拎起似乎吓恍了神的沮渠蒙逊,拖出亭外,不由分说将他朝下过肩一摔,正砸在泊于湖面的小木船中,打着转儿溅起一大片水花。
任臻:“……”
苻坚略带不耐地道:“走。也要用丢的么?”
拓跋珪比他更快回神,一面对还剩的虎贲卫吹了个就地撤退的命令一面一把抓过任臻的的手,朝外疾冲而去,却不防被苻坚一把拦住:“这船太小太轻,一次只能跳一个否则必翻无疑!”拓跋珪知道以他们的水性一旦落水,那当真是没指望生还了,任臻忙一推他,喝道:“快!再不走就真迟了!突围之后天水城外再见!”拓跋珪非是优柔寡断之人,闻言便二话不说亦跳出亭去。一时之间夺船跳水之声此起彼伏,可敌人亦已从惊吓中清醒过来,再次立稳了阵脚,那郡守之子在人墙后见状简直要急地跳脚了,一叠声地只在叫:“放箭!放箭!”
任臻此刻也已跳进一叶扁舟之中,摔了个四仰八叉,果然一阵天旋地转,再跳重一些,只怕真要翻覆。正欲寻桨来划,忽见苻坚猛地从上探出头来,喝道:“躺下!”
任臻莫名其妙地重新仰面躺下,只觉得眼前一黑,竟是苻坚也跃出亭来,平沙落雁式地向他来了个泰山压顶!
任臻还来不及骂娘,便觉胸膛一阵剧痛,五脏六腑都要被撞移了位置,他忍不住岔着气嘶声喊道:“你跳之前给个信儿行不行!?”
因为受力平均,即便两人都是昂藏七尺的大男人,那重量叠加也未曾翻船,只是险伶伶地在水面上不住晃荡。苻坚刚松了口气,那随后便至的箭雨便扑簌簌地铺天盖地而来,有几艘划不远的船上有人中箭,不一会儿浑身便扎地如刺猬一般,却兀自动作不变直立不倒。如此一来,二人便不敢换位起身,以免成了活靶。苻坚伏在任臻身上,在他耳边道:“一人一只桨,顺着水流划。”任臻吃力地伸手从苻坚那侧摸过船桨,一面暗自叫苦:尼玛他就十岁时候在西湖里划过五块钱一次的儿童船好吗!谁知道现在是什么风向水流啊!夜色中苻坚似也看清了任臻的神情,接道:“跟着我。我起你落。”任臻一咬牙,也只得就着二人上下交叠的姿势别别扭扭地交替划桨,却也不知怎的,二人头一回的配合却堪称完美,那舟勉力保持了平衡,在左右轻摇中匀速前行。
任臻被他紧紧地压在身下,苻坚身量颇高,任臻被禁锢在他的肩窝之处,仅露出一双眼睛,苻坚肌肉纠结的脖子贴着他的脸颊,他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血管有力的搏动,还有偶尔露出的刚硬发簇时不时地撩刺着他的口鼻,带出一星半点的麻痒。他不自在地扭身欲挣扎,苻坚立刻箍紧了他的胳膊,低声道:“莫乱动,惹出动静就活招箭了!”任臻只得罢了,一动不动地任由苻坚坚硬的胸膛压迫着他,火热的气息侵袭着他,却生出一种沉闷而隐约的安心快乐。
湖面上的箭雨更密集了,许是知道他们即将要出射程,那箭簇如疾雨迅雷一般铺天盖地而来,搅地整个天水湖沸腾了一般,似在做最后一击。任臻不敢乱动,忽然觉得鼻头一湿——下雨了?那液体缓缓滑下,渗进了他的唇中,却是一股子淡淡的血腥气。任臻丕然变色道:“你中箭了?”苻坚微微侧身,掩住另一便肩膀上的半截箭羽道,沉声道:“不碍事,小伤。”
“我们换个位置。”任臻想起身,却被苻坚制着,在腰侧一穴轻轻一点,登时浑身酸麻,任臻顿时瘫软无力,苻坚偏过头来,定定地俯视着他,又重复了一次:“莫乱动,听话。”任臻一愣,夏夜之中竟轻轻打了个寒颤,如此情景如此话语,他竟不知从何生出一丝熟悉与悸动,他素来无法无天称王称霸惯了的,不知怎的这一瞬间竟当真就想这么听话不动了。
又一滴灼热的液体溅到他的脸上,任臻抽了抽鼻子,一只手不自觉地环上苻坚的宽阔雄健的后背,手心感知着衣裳上的濡湿逐渐扩大,却是一句话也不说——因为他知道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徒劳。他只能仰面躺着,嗖嗖的箭矢破空之声与波浪拍击船舷之声不绝于耳,那追杀叫嚣之声亦仿佛萦绕在侧,照理他应当紧张而慌乱,但他在惊涛骇浪之时眼中所见,却是一幕无际夜色中的点点繁星,丝丝情愫。
一时箭矢渐稀,任臻方才松了口气,忙道:“让我看看你的伤——得快些上岸拔剑疗伤才好。”苻坚伏在他身上,转过脸看他,却是轻轻一摇头:“现在不行。”小船之上空间逼仄,两人着实靠地太近,故而四目相交的瞬间任臻就略微不自然地撇过脸去,轻咳了一声:“为什么?”苻坚没有回答,压着任臻手腕的力道却是一紧,随即他们都听见了湖面上传来迭声的大动静——竟是他们不死心,也寻了许多船来下水,要掌灯搜湖。
湖面之上的喧哗越来越大,灯影人影幢幢地晃个不停,吆喝搜寻之声不时传来,仿佛已经近在眼前。任臻吞了口口水,在苻坚耳边送出气流:“他们不出片刻就会搜到这儿,我们怕是上不了岸了。”
“恩。”
“你会游泳——额,凫水吧?”
“恩。”
“可我那个…游地不大快~一下水就得等着被人捕捞。”
“恩。”
任臻炸毛道:“别恩恩恩了!天水那帮人这次根本就是计划周详早有预谋的!我们要是被抓到了铁定得玩完。”
“恩。”苻坚忽然撑起上半身,望着他平静地开口:“所以我们得——跳湖。”
“都说了我游泳不行的,小孩子套个救生圈都能快过我,你是没听呢还是没听见呢还是没听见!”任臻彻底抓狂,那声音一大,立时就引起了不远处追兵的注意,立时有数道灯火向他们射来,好几艘船吆喝着围了过来。
苻坚扭头看了看情势,原本撑在任臻旁边的手忽然转向任臻的脖子,猛地一揉一带,俩人顿时上下翻了个身,任臻还来不及因这猝变惊呼出声,便被紧紧搂在怀中,噗通一声落入湖中。
无尽的冰凉湖水顿时汹涌淹没了他,任臻本能地有些惊惧,在水下刚发出一个询问的“啊”字,立时就被呛着而剧烈地咳喘出声,一连串的水泡从他的口鼻处急速涌出,他闭着眼开始胡乱蹬腿挣扎,突然感到肩上气力一紧,随即手脚都被人以四肢巧妙地勾住,他被强行禁锢,难动分毫。任臻难过地仰起头,唇上却忽然一热,下一瞬间,一条软热的物事挑开唇瓣灵活地钻探了进去,为他渡去一口真气。
那压迫胸臆的窒息感觉很快缓解,任臻却只觉得心底忽又隐隐生疼,他无暇细想因由,因为唇舌交缠已如流水一般,迅速席卷走了他的全部意识。
但是他很快便松开了他,改在水下紧扣住他的手,对他比了个“跟我走。”的手势。
第55章
夜深人静之际,一道人影在灯火通明戒备森严的府衙前停下脚步,一路畅行无阻,直抵书房,随即自自然然地推门而入,问里面的人:“天水城门都已关闭戒龘严了么?”
“是的,父亲的官印鉴章都已在末将手中,已经传令下去加派人手连夜巡查,绝不至让那些侥幸未死的燕兵逃出城去传递消息。少将军放心。”那人本是袖着手在房中来回踱步苦等,此刻立即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哈着腰亲自引他上座,“少将军一路辛苦了~末将方才真怕伤了少将军,长公子同辅国将军必会问末将的罪呀。”
沮渠蒙逊翘起一只腿来,一面接过帕子擦脸一面淡淡地道:“戏假情不真,自然要演地卖力些。你不错,够听话,也下了番苦工,把你手里的那点子兵力都填上去了。”
郡守之子忙赔笑道:“都是少将军暗中策划,方能这般天衣无缝,去了长公子的心腹大患。哎,若非我那老父迂腐,非要对世子报什么知遇之恩而不肯投效大公子,怎么也劝不听,我也不至兵行险招,在设宴之时扣押我父,还望少将军在长公子面前多多美言几句,保我父子身家荣华。”
“良禽择木而栖,你倒乖觉。”沮渠蒙逊抬眼看他,似笑非笑道:“只是何来‘天衣无缝’四字?我调虎离山引开了任臻和拓跋珪和他麾下的精锐燕兵,让你兵分两路围了驿馆,务必要除去苻坚——结果呢?天水湖围捕未得全歼,就连苻坚也得以逃出驿馆——你这叫哪门子天衣无缝?恩?!”
郡守之子早已年过而立,却被个少年这么阴测测的话吓地心底一凛,腿一软就势跪下:“末将、末将已经全然按照少将军的意思行事了!我已谨记少将军吩咐,给留守的人马下了药,也不知怎就被苻坚看出了破绽,更没想到他如此勇猛杀出重围,半路还能折来劫救那帮燕人。”说罢抬眼觑着蒙逊的脸色依然阴晴不定,赶忙续道:“少将军明鉴,天水湖纵深十余丈,没有浪里白条的本事落水是万难活命的。他既宁与那姓任的燕将同坠湖中也不肯落入我们手中,只怕两人都是必死。况且,今日之事…就就算苻坚侥幸不死也绝不会疑到长公子与少将军身上,都记在世子账上呢~”
听到这话,蒙逊在寐明不定的烛火中微微一皱眉,须臾后他淡淡地瞟了他一眼,抬手一摆:“罢了。你说的也是。苻坚落水,九死一生。你此次确然劳苦功高,长公子知道后定会好好嘉奖一番。”
那郡守大喜,膝行数步抱着他的腿磕了个头:“谢少将军提携!末将些许微功,不敢挂齿——”蒙逊随手丢了帕子,在榻上伸了个腰懒洋洋地道:“只是我事先分明吩咐过——让你格杀拓跋珪,你怎地一意全冲着任臻去?”
郡守之子愣了一下,茫然无措地仰起头来:“可拓跋珪等人一意全护着那任臻,我我也无法,想他们既都是敌国之人,不如——”
“不如用箭阵围而歼之,杀个干净,一了百了?”蒙逊垂下眼睑,和颜悦色地俯视着他,“废物。”
郡守之子猛地张大嘴,却只能发出一记急促的气声:“啊~!”身子陡然一晃,斜斜颓倒在蒙逊双膝之上。沮渠蒙逊微一拧眉,松手抬脚,轻而易举地将他踢到一旁,沉重的身子在地上翻了个身,只见他背心正中一大片氤氲血花逐渐弥漫开来,上面插着一把仅露刀柄的匕龘首。
“还不知道自己是被指使去杀何人,就能为了未可知的荣华富贵软禁其父而倾力投诚,”蒙逊的面上现出一丝若有还无的凉薄笑意:“为成大事,至亲可杀,确是真英雄。但你么,不过是个白白替人受过的狗熊罢了。”
他垂下眼睑,心里到底有一丝阴霾——只是…任臻若真地死了,未免有些可惜。
自那日事变去,天水郡一反常态地内外戒龘严,城门只在日间开放两个时辰,且有重兵来回巡逻盘问,凡体貌白皙,身上有伤的皆不得出入,那悬榜布告上也写地语焉不详,只说是“捉拿反贼”。几个地痞式的人物便远远地嚼起了舌根:“现在凉州不已是酒泉公的地盘么,却哪里来的反贼?”
另一人嗤了一声:“酒泉公当年也不过是个带兵将军,进姑臧时打的还是苻家的旗号,现在他倒是想做皇帝了,和他一起的老臣能愿意么?如今那后凉的尚书令段业,只怕头一个不服气——论起出身,他段氏在咱们胡人中的名声可还不比酒泉公吕家低呢。”
“瞎吹吧你就。你一个在天水有上顿没下顿的行脚夫,还知道姑臧京中的事了!”
那人瞠目道:“怎么不知道了?!我堂大伯的远房表哥就在姑臧宫里当差,说地真真儿的——酒泉公若不称帝,那便好说,若要取苻氏而代之,只怕凉州得乱。”
“听说昨夜那‘反贼’将郡守俩父子都杀了,莫不是就是你说的那什么段大人下的手?”
原本听地正热闹的众人忽瞥见有一队士兵巡逻过来,忙道“别胡说!没影儿的事!人都还没抓到呢——得了吧,和我们有什么相干?那帮子老氐谁当皇帝也都不会赏到咱头上,都散了吧!”旁人亦大笑同意,作鸟兽散——昨夜天水湖那场风波对他们的影响不过是近来出城不便罢了。人群中隐着的一人原是静静地听,此刻便袖着手退后数步,随即低头转身,抬脚就往相反方向疾走而去。
他转进一条偏巷,才拉下覆住口鼻的半旧衣领,露出一张隐泛青白的脸孔来,赫然正是昨日侥幸得脱的拓跋珪。
巷中早有一人候着,见他安然归来才松了口气,迎上来道:“将——”拓跋珪一摆手示意他悄声,自己三两步匆匆拐进了一处不起眼民居。
屋子里门窗紧闭不曾掌灯,却有数名寻常胡人打扮的男子在黑暗中迅捷无比地站起身来,纷纷按住藏在腰间的刀鞘,见是拓跋珪,方才收手,齐齐低声喊了一声:“将军。”拓跋珪环视全场,昨日幸存的虎贲营卫士不过寥寥数名,他好不容易在长安精心训练了一批死忠近侍,凭此取得了皇帝信任,从个俘虏降臣拜为中郎将,正是踌躇满志欲平步青与之际,谁知经昨晚一役,竟折损过半,尽皆挂彩,伤势还都不轻,心中焉能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