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肉包不吃肉
夜幕降临,愈发没人愿意搭理他,更没有人可以给他一点讯息,一条明路。
东北方向漫长无止尽的街道上,他一个人逐门逐院地访过来,低着头,赔着笑……
“都说了!!我看错了!仔细想了一下好像根本不是画上这个人,你能不能别烦了!”
这个络腮胡子的男人准备和鬼界的老婆孩子歇息了,要关院门。
他先前从外头回来,墨燃在街上遇到他,就问了他是否见过画像上的人,他想了一会儿,说了句几天前好像在东市附近见过,可是他老婆给他使了个眼色,他就立刻住了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立刻摆手说不知道。
墨燃觉得他是清楚的,因此不愿意放弃,一路求着他,跟他到了门口。
男人粗暴地把他抵在门外,拉扯着木栓,墨燃焦急道:“你能不能再想一想?东市哪里?画上的人,后来去了哪里?拜托你……”
“我不知道!”
周围一群鬼听到喧闹,往此处张看,而男人则粗着嗓子怒吼着,也不管墨燃的手还掰在门框上,凶暴地要闭门。
五指被狠夹到,裂心的疼。可他顾不得,只死撑着,不愿意把手指从逐渐严合的门缝里抽出来,而是竭力地再去推,再去掰——
“劳烦你,求你再想一想,我只想知道他后来去了哪里……”
可是男人猛地开了门,也没注意到墨燃的手指都被夹出了血,重重把人一推,而后喝道:“说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滚!”
第110章 师尊所不知的奶狗往事
墨燃独自在街上走着,路上还是有鬼的,飘飘荡荡,幽幽怨怨。脚下青石台阶生出些寂寞的青藓,踩在足底又湿又滑……
激烈地争执过后,冷静下来,才发现手指已经全部磨破了,那个门框制得粗糙,毛刺很多,扎在血肉里,一片模糊,幸得周遭昏暗,没被鬼怪发觉。
他垂着睫毛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大抵是因为心里头难受得厉害,这样狰狞的疮疤,竟不觉得疼。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紧闭的院门,清楚门后的男人不会再跟他多说一句话。
这样的拒绝,他其实并不陌生。墨燃是个对恶意司空见惯的人,这使得他从别人的一个眼神,两三话语里,就能知道自己的央求是否有用。
其实在男人改口跟他说“没见过”的时候,墨燃就已经本能地明白了这个人不会再对自己讲哪怕半句真话,只是事关楚晚宁的地魂,所以他不甘心,直到被推出门外,直到大门紧闭。
他已经很久没有被如此粗暴地推拒过了,但有的时候,岁月长短并不能决定什么,时运转机也改变不了根本,有些东西是镌刻到骨骸里的。
薛蒙曾经骂他,贱种。
说来好笑,墨燃觉得天之骄子这两个淬毒的字,却并不能伤及他的自尊。
对啊,他原本就是众人口中的贱种,比这更恶毒的话都听得如雷贯耳,还有什么不习惯的。
他最后又回头看了那严合的木门一眼,在围观鬼魅吃吃低笑中,慢慢走远。
嘲笑声,谩骂声,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难得又是这样落魄无助的场面,和脑海中年久失修的幼年记忆重叠在一起,墨燃走着走着,大抵因为境遇实在太像,令他不由自主地,慢慢回想起了自己和母亲相依为命的那段日子……
那段日子,他们还不在乐坊,而是流落在临沂街头,徘徊在儒风门附近。
那段日子,他至少还有母亲。
母亲疼爱他,不愿意让那么小的孩子出去乞食,就总是把他安顿在荒废的柴房里,自己上街去卖艺,卖唱。
她底子好,凭一柄竹竿,能做竿上之舞,每日便多少总能赚些铜板回来,买一个饼,两碗粥,母子俩分着吃。做娘亲的总想让孩子多吃一些,可是墨燃总是咬了几口就说饼子太硬,粥没有味道,说肚子已经填饱了,不肯再食。
但她不知道,其实每次她叹着气吃掉墨燃“剩下”的那半个饼、半碗粥时,蜷缩在旁边佯作睡觉的稚嫩孩子,都会眯着眼偷偷地看着她,看她吃完吃饱,他才终于放心,即使饥肠辘辘,心里也是安定的。
她也不知道,其实每天她离开,去往临沂东市卖艺后,自己的孩子就会从柴草堆里爬出来,偷偷去与自己隔了两条街的地方讨食。
娘亲在街口悠悠婉婉地唱着,十尺高杆撑起,单薄的身子在上头翩跹。下面铺满了碎石残瓷,若是不慎跌落,这些瓷片都会尽数扎到她的血肉里,但是看的人觉得刺激,觉得新鲜。她就用一条贱命,竭尽全力去博得那些阔少阔太的一笑。
而两条街远的地方,她的孩子在沿街乞讨,在每家每户前和人咧嘴笑着,脸脏兮兮地,说着千篇一律地吉祥话,想讨一点东西吃。可是并不会有,并不常有。
有一日,一个富家少奶奶怀着身孕,嫌闷,心情不好,便在街上闲逛,瞧见了墨燃的母亲在作竿上舞。
她觉得有趣,过去瞧了片刻,就让随扈去跟那跳舞的女人说:“你在地上铺的都是些碎石,破瓷片,这其实也就是装个样子,不够诚意。我家太太说了,要是你愿意把这些碎石破瓷都换成刀子,竖在地上,然后你再跳,我家太太就赏给你十两黄金。”
面对这样苛刻,几乎是要了穷人性命的要求。
这个母亲的反应,居然只是说了一句:“可是我没有钱,我买不起刀子来铺。”
富家太太哈哈大笑,立时命人去铁器铺买了百把尖刀,竖在地面。
“跳吧。”
珠光宝气的女子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兴致勃勃地说道。
周围很快聚了一群看热闹的魑魅魍魉,丝绸和珠翠的光华在日光下灼灼闪耀,他们像扑食尸首的兀鹫,闻到了血腥味,于是一个个伸长着脖子,眼里闪着精光。
“跳吧,跳啊。”
“跳的好了赏你钱。”
“给钱的,给钱的。”
儒风门的地界,最不缺的就是富人,最缺的,就是这样豁出命的刺激与热闹。
那些绫罗绸缎,金银珠玑环绕过来,将持着竹竿的母亲团团围住。围住这个穷困潦倒,衣衫褴褛的女人。
那个命如草芥的女人,就这样带着笑,朝食腐的兀鹫们作着万福,谢过他们的捧场,而后,撑着杆子,燕雀一般轻盈地跃起。
在刀尖之上,用性命,做一曲歌舞。
用性命,讨得欢心。
可是她虽功夫好,落地的时候,却因低头看了一眼那一排排开了刃的刀子,而感到一丝惊惶。于是竹竿偏了数寸,随着众人的惊呼,她落下来——
避过了刀锋森密处,却仍然擦着了边,划破了腿,刹那间鲜血飞溅,惹得一众惊呼。
女人顾不得疼痛,忙仓皇站起,赔着笑脸,低头谢罪。
那些看热闹的人便笑道:“娘子的功夫不到家,还需要再努力啊。”
“就是呀,出来混饭吃,总得有两把刷子,三脚猫的本事可是会路出马脚的。”
有几个人心善,眼角噙着泪花,颇为不忍:“唉,快别说了,你们看看,这可怜姑娘,伤的那么厉害,快去药铺抓些药,敷上去吧。”
女人嗫嚅道:“我没有……没有钱买药……”
那些人一愣,有的叹气,有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珠翠,却不说话,有的则擦擦眼角,似是感怀良多。
“真可怜啊。”
“是啊,是啊。”
“看你日子这么难过,我给你些钱吧。”有个大腹便便的老妇人说着,摸出自己鼓鼓囊囊的荷包,从里面掏出一把金叶子,捏在手上,然后继续往荷包底下掏,掏出三个铜板,在手上掂了掂,放回去两个,郑重其事地把一个铜板放在了女人手中。
老妇人施舍了她钱财,便名正言顺地淌下了两行泪水,无不慈悲地说道:“姑娘,这是你应得的,快收好了罢。”
女人就握着自己用性命换来的一个铜板,茫然地喃喃着:“多谢……”
多谢……
而那个说要给她十金的阔太呢?早已怒骂着走远。
腿脚流血的女人蹒跚着走过去,想要追上去问她要钱,却被她带着的随扈一把推倒,骂骂咧咧的声音隔着一条街都能听到——
“真晦气!”
“太太要安胎呢,怎么就见了血光之灾,这要让老爷听见了,不得心疼死?”
“你还好意思要钱啊,你跳的那是什么东西?也亏你血没溅到太太身上,不然——由你吃不了兜着走的!”
“滚!”
女人被重重推搡在地,因为那一家是临沂大户,一时竟没人愿意为她出头。她疼的在地上抽搐着,卑贱的蝼蚁般蠕动着。
没人愿意扶她一把……
没人愿意再解囊而助……
她拿性命作舞,换来的只有一个冷冰冰的,腥臭的铜板。
给她铜板的善女人说,这是她应得的。
她不替自己委屈,可是今天只赚得一个铜板,能买什么呢?只能换到一个不带馅儿的饼子,多碗粥都喝不起,眼下腿伤了,明日就不能跳舞,那她的孩子该怎么办……他还那么小,那么瘦,他又要饿肚子了……
想到这里,她再也受不住,蜷在沙泥间哀哀哭嗥起来,声音嘲哳嘶哑,听人不忍卒听,周围人叹着气,各自都准备散去了。
这时候,人群里忽然冲过来一个浑身脏兮兮,散发着恶臭的小孩。
墨燃奔了过来,像困兽般哭喊呼喝着:“阿娘!阿娘!!”
他抱住她。
卑贱的孩子,抱住卑贱的母亲。
像蝼蚁抱住草芥,刍狗抱住浮萍。
女人看到他,眼里闪过惊惶和讶异,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她立时不再痛哭,日子已经太难了,每天都像在地狱里睡去,在炼狱里醒来,她不愿意在她的孩子面前露出软弱无助的模样。
她脸上泪痕未干,却匆忙整出一个笑,说:“哎呀,你看你,你怎么来了?阿娘没事,一点点小伤……你看……”
她把手心里揣着的那枚汗津津的铜板塞给他。
墨燃不住地摇着头,小小的脸上被冲出一道又一道水印子。
“够你买个饼啦,去……你去买回来,阿娘在这里等你,咱们回家。”
家?
家是哪里?
那个破败的柴草屋?
还是睡了两天就被赶出来的一个羊圈……
墨燃哽咽道,眼里闪着热火,他说:“阿娘,你坐着,你等着。”
“你要做什么——你可别乱来——”
墨燃冲到旁边,捡起把刀子,稚嫩的声嗓清脆响亮地喊了一声,引得将要散去的众人侧目而观。
“各位伯伯姨娘,公子小姐,请别走!请别走!还有一门绝活,请诸位贵人官人赏个脸,看一眼——”
他自幼体内就有灵气,虽不曾修炼,却也比寻常毫无资质的人强去太多。
墨燃将那结实而锐利的刀锋握在手里,双手用劲,低喝一声,便将那刀子一折两半,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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