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绣生
闹哄哄的大堂静了一静,众人下意识朝着出声源头看去,只见一个高挑俊秀的年轻人缓步从雅间出来,虽只穿了一身并不名贵的月白长袍,周身亦无多余赘饰,但那气度光华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大堂里也有人认出了安长卿,但见他眉目冷凝,竟没敢出声。
安长卿本是听见外面吵闹不休,以为出了事来一探究竟,却不想正听到了那举子的话。他走到刚才说话的那名并州举子的面前,又重复了一遍:“你们方才所说,可是真话?若是虚言妄语,恐会影响你们前途。”
那并州举子为他气势所摄,一时呆愣地没出声。倒是被他出言相帮的举子道:“他说得没错,我们那儿征税的官兵也是这么说的,说是陛下为美色所迷,要加征赋税修建行宫……”举子说到这里红了眼眶:“我家中贫寒,父母亲为我攒下的盘缠全被强征了去,如今这赶考的银两,还是全村筹借的。若是不信,你们尽可去寻其他并州举子求证!”
安长卿眉头微蹙,难怪这些并州举子怨气这么大。他缓和了神色,向他解释道:“陛下登基之始,便下令免除三年田税,从未加征过赋税。加征赋税修建行宫实属无稽之谈,我会将此事上奏陛下,着人去并州核实查证。”
那举子大概没想到他三两句话就要上报陛下,顿时便有些害怕了,迟疑道:“敢问阁下是何人?”
安长卿眉眼间不见怒色,温和道:“鄙姓安,名长卿,正是你们方才所谈论的雁王。”
周围顿时好一阵窃窃私语,有不少举子还从未见过雁王真容,此时恨不得现场画幅肖像,日后好拿出来给旁人吹嘘。只有那几个并州举子一瞬间白了脸,颤抖着嘴唇不知如何是好。
方才他们的话可谓大逆不道,便是雁王发怒要发落了他们也是足够的。
只是没等他们认错求饶,就听安长卿又道:“后日便是会考,太常寺卿惜才,特奏请将邺京内外善堂腾出部分来给诸位学子落脚。此事今日便会着人加紧去办。会试在即,诸位当静心备考,莫要为杂事起了争端,误了自身学业。”
说完又看向那三名呆若木鸡的举子,温声道:“并州之事朝廷会查证,若当真有此事,朝廷会还你们一个公道。你们当下只管安心备考便是。”
话罢,朝大堂众人拱了拱手,便随太常寺少卿一同离开。
他走之后,勉强压住的议论声轰然炸.开,许多第一次见到雁王真容的举子都十分震惊:“想不到雁王竟是如此风华气度……那些坊间话本竟未写出雁王二成风采!”
众人七口八舌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着,又有贫寒举子说起善堂收容之事,皆是满脸喜色。三个并州举子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庆幸,没想到雁王竟然半点没有追究的意思。
他们瞧了瞧热闹的众人,试探着打探一番,才知道其他州郡竟然都没有征税,加征赋税的竟然只有并州!原本还看不惯他们的举子听他们说了并州之事后都不由同情起几人来,反而与他们同仇敌忾一起痛骂并州官员。
而并州举子的一番话,也很快传到了萧止戈耳中。
并州毗邻西蜣,乃是偏远之地。并州守将宁远将军师荀又是大柱国师乐正之子,萧止戈登基不过半年,本还未打算这么快就对他们下手,却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嚣张,敢假借修建行宫之名征收赋税,搜刮民脂民膏。更加让他不可容忍的是,他们竟然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抹黑安长卿。显然是没把他放在眼里。
“我先派人去并州暗中查访,若是查明属实,立斩不赦。”萧止戈面沉如水:“另再命蔡骢带人将师府围起来,事情查明之前,不允他们往外传递任何消息。”
为了安抚人心,安长卿今日不得不出面。此举有利有弊。弊端便是眼下并州之事已经瞒不住了,若是师乐正得到消息,怕是正在想办法往并州传消息。
此时便是看谁动作更快,萧止戈杀伐决断,又正在气头上,口谕一道道传出去,下午师府就被重重围了起来。
猝不及防成了瓮中鳖的师乐正气了个倒仰,消息没传出去不说,后头两日他一连往外递了几封折子,却都被拦了回来。素来与他交好的褚安良见状,联络了三两个武将,一同在朝会上声泪俱下地指责萧止戈为了几句谣言便寒了老臣的心。
然而萧止戈若是这么哭一哭闹一闹就能被威胁,那他就不是萧止戈了。等着他们闹腾哭诉完,萧止戈也不管他们起不起身,便将他们晾在了一边,继续与其他朝臣议事。之后照常散朝,甚至都没有叫人去扶一把。
百官从帝王神情之间瞧出了端倪,原本亦觉得有些寒心的武将们原本还想为师乐正说几句话,但转而想到萧止戈不同寻常的态度,以及外头的风言风语,顿时便偃旗息鼓了。
也有些人生怕此次会波及自身,拐弯抹角地去打探夏侯商与申屠孛的态度。只可惜这两人更是滑不留手,如今荣养在家,每日含饴弄孙,时不时再去军营里转一圈,日子过的舒坦极了,仿佛根本不知道朝堂上的风波。
如此又过了十日,便到了三月初五。并州传来加急快报。萧止戈看完后大发雷霆,当即派了忠勇将军齐巍随大理寺少卿前去并州捉拿罪犯师荀,而师府的重重守卫并未撤除,先前还想为师荀说话的官员俱都噤若寒蝉,没人再敢贸然作声。
师荀此次实在太过猖狂,他仗着在并州经营多年,上下皆为他的心腹,在并州简直快成了土皇帝。并州偏远贫瘠,不如南地多豪商富绅,他过惯了奢靡日子,年年都有下面官员孝敬供奉。下头的官员出了血,自然要想办法挣回来,便开始巧立名目加征赋税。偏偏去岁新帝登基之后免除三年田税,并州官员被断了财路少了供奉。师荀心中不满,便另立名目加收赋税。只是他受父亲影响,对萧止戈多有怨言,便忍不住趁机叫人散播建行宫的消息,败坏萧止戈与安长卿的名声。
只是他大概万万想不到,自己最后竟会败在几个举子的一场争论之上。
齐巍带兵随大理寺少卿去拿人时,师荀一开始还不肯降,只是当齐巍拿出师乐正的印信,告诉他师府整个被围,上下皆在陛下掌控之中时,他方才认了命,放弃抵抗被押送回京。
整个三月间,朝阳上风云涌动,武将们更是风声鹤唳。从师荀被问罪,又牵连出一系列地方官员贪污腐败之事,萧止戈震怒,命大理寺彻查到底,自此拉开了整顿地方军务的序幕。
而师荀以及并州一干官员被问斩,大柱国师乐正受牵连被革职查办,师府被查抄。至此,六大柱国只存其四。
第120章 第 120 章
天子一怒, 伏尸百万。
由师荀牵扯出来的地方贪墨案,不仅仅是直接相关的师府难逃其咎,与师乐正来往密切的官员亦难逃盘查问责, 尤其是曾经出面给师乐正求情的褚安良与两三名武将, 更是战战兢兢地写了自罪书自陈其罪,拼命与师乐正撇开关系。
只是皇帝的怒意并未就此消散,朝堂之上风声鹤唳,每日都能听闻又有哪位大人或将军被请进了大理寺, 有的进去了还能出来。有的进去了,却是再没有音讯,等再传出消息时, 已然定罪伏诛。
早在拔除赵氏之时, 众人就见识过一回皇帝的铁血手段,尤其此次皇帝明显是冲着整顿地方军务所去, 矛头都对准了武将功勋们,朝堂上文臣们战战兢兢地捏一把汗,却是谁也没有胆子站出来进谏。
有些心里不太敞亮的武将功勋们更是吓得告病在家, 每日惶惶不安, 生怕这头顶上悬着的刀斧哪一日就落到了自己脑袋上。而与之相对的,却是大柱国薛岂因缠绵病榻、请辞大柱国之位的折子被驳了回去。皇帝感念薛柱国之功,不仅保留其大柱国之位, 准其在京荣养, 之后还派了宫中御医前去薛府诊脉,又赏赐了名贵药材若干。
薛岂亦感圣上宽厚,硬是撑着病体上朝, 再三叩谢君王恩泽。之后回了薛府便称病不出,大门紧闭。同夏柱国与申屠柱国一般, 不问朝政,只一心养老。
师乐正与另三位自请告老柱国的结局两相对比,皇帝的意思昭然若揭。
焦坐府中的褚安良气得摔了一套名贵茶具:“他这是在逼我就范!”
如今四大柱国,唯有他还兵权在握。褚家这些年子弟青黄不接,全靠他一人撑着,因此底气也不比另外五家足。这些年来他小心翼翼地筹谋,生怕一着不慎落得满盘皆输。当初师乐正一力劝说他暗中出兵襄助废太子成事,为了稳妥起见他都没有派人前去。却没想到他没折在谋逆一案上,临了却还是要被迫上交兵权。
但凡有点脑子的,如今都能看出来,皇帝至今还未叫大理寺结案,分明是要逼他主动上表请罪辞官!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随废太子反了!”褚安良当了一辈子墙头草,也伏低做小憋屈了一辈子,如今又被皇帝这么架在火上烤,终于憋不住积年怨气。
“柱国消气,小心隔墙有耳。”心腹一惊,警惕地打开门看了看外头,没瞧见人影方才放下心,又谨慎地检查了一遍门窗,方才压低声音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咱们独木难支,若是强撑着不肯低头,怕是……”后面的话他没说完,怕是大理寺的邢狱正等着他们呢。
这些年褚安良与师乐正交往甚密,师乐正父子在大理寺邢狱中关了半个多月,谁知道都吐出了什么。若是褚安良强撑着不肯低头,怕是皇帝随便拿出一份证据,便能叫他们也去邢狱走上一遭。
心腹想到这里不由有些胆寒,这些年他为褚安良做了不少事情,便是想抽身也难。若是褚安良出了事,他怕是也落不着好。因此他越发小心地劝道:“忍一时之气,方能成大事。”
褚安良心里恨极,咬牙切齿半晌,却终究认了命,闭眼道:“你说得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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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大柱国褚安良摘官帽除官服,只着素白中衣上朝请罪。自陈其碍于与师乐正之间多年老友情谊,明知对方行差踏错却替他遮掩。这些日子自己在府中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深觉愧对陛下之信任,亦不配这一身官服,故而愿请罪辞官,以偿罪愆。
褚安良年纪一大把,神情憔悴地跪在崇政殿痛哭出声,只求萧止戈准他辞官偿罪。
朝堂上无人敢为他说话,但不少武将物伤其类,神情隐隐动容。萧止戈坐在龙座上,将众人前后变化尽收眼底,便知晓这次只能到这里了,否则便是过犹不及,怕是要激起武将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