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独活一裁缝
可能是刚办完事儿,也可能是被陆小为抢戏一事激的,苏云台特别想忤逆一回,“不去也没什么,我本来就没那野心去抛头露面。”
身后的人没说话,好一阵,只有一道呼吸压着苏云台,压得他后脊背一点点僵住,浑身如临大敌似的绷紧。
最后宋臻动了,站起来往玄关走,悉悉索索像拿什么东西,不多久折返回来,直接扔在苏云台屁股上,“没野心,你跑去试什么镜?”
苏云台低着头没动。这老王八蛋消息四通八达,本来也没指望能瞒住,他背着宋臻、背着游雪、背着所有人,跑去《一念成谶》的选角会上试了一次镜。其实这不算多大一个事儿,他是个演员,演员去试镜,天经地义的么,放到哪里都说得通。可眼下他袒着一身皮肉,身体里灌满这个男人的精液,微博上到处是恭喜陆小为的声音,最后再被宋臻一语道破。
特别难看,特别讽刺,弄得好像他多在意《一念成谶》,多在意宋臻的一句床话,多在意他们之间白纸黑字的关系。
“我说过,这戏本来是替你量身定做的。”宋臻欺近,拎着他脖子把人提起来,声音低沉,又跟刀子似的锐,“既然没野心,那就别白费劲了,留着在床上表现吧。”
苏云台怔怔地望,宋臻的嘴唇近在咫尺,每个字他都听得分明,听得清楚,简直振聋发聩、醍醐灌顶。
喉咙里不太通气,苏云台挣都不挣,看了半晌,突然笑了,笑得春情艳艳柳色动人,伸手绕上宋臻的脖子,送上一对儿嘴唇。
宋臻眯着眼,由着他亲上来,软软绵绵、湿湿嗒嗒地吻,到最后才一使劲儿,掰着他下巴,迫使他张着嘴,舌头跟着搅进去,顶着他喉咙口,从他嘴里夺所剩无多的空气。吻得太深,苏云台很快喘不上来,手却不肯松,嘴也下得狠,整个人八爪鱼似的黏紧,浑不松劲儿。宋臻一皱眉,拉着他的胳膊把人从身上剥下来,扔进沙发里。
苏云台眨眨眼,急喘着气,还懵呢,主要是因为缺氧。
宋臻整理弄乱的西装和衬衫,临了示意落在地上的一叠东西,苏云台瞥一眼,像是剧本。
“我不喜欢养闲人。”宋臻收拾停当,又是衣冠楚楚、矜重威严的模样,最后说:“你不为自己,不为我,不为游雪,好歹为你弟弟想想。”
第5章
弟弟。
苏云台在沙发上瘫坐片刻,咂摸这两个字,弟弟。
他并不是打小就知道自己有个弟弟,是温遥弥留之际躺在病床上时,写在他掌心里,他才知道的。
有时候这两字从嘴里念出来,他都没有实感,弟弟,叠词,去声,舌尖抵着齿根。苏云台望着天花板,终于觉出来饿,走到餐桌边看看,粥已经凝在了碗里,结了层挺厚的衣,面上有个凹陷,是宋臻给他润滑时蘸出来的。三个菜都是港式茶餐厅的手笔,颜色寡淡,他拈了个虾饺在手里,凉透了,底泡了水,糊了点儿边角。他咬一口,嚼着两下,突然跑到垃圾桶边,吐了,嘴里腥得要命。
苏云台小时候,家里过得其实不错。
他母亲温遥自小就是个美人坯子,家里护着长大的一枝花,后来在省昆剧院里唱闺门旦,好模样好身段,戴了头面披上褶子,光站着就是道好风光。苏召清就是被这风光迷了眼。
那时候苏召清还年轻,给一个团长当勤务兵,抬头低头都是跟他一样没开过荤的生瓜蛋子。有一年元旦,他跟着团长去省昆剧院听戏,台上正好演的《长生殿》,杨贵妃一出来,其他人真是没法瞧了,怎么看怎么磕碜,怎么看怎么俗艳,个个都是山鸡麻雀野鹌鹑,唯独这一位,才是真凤凰。他一颗心跟着戏波涛起伏,戏台上两人在牛郎织女底下山盟海誓,他觉得自己就是李隆基,杨玉环一双脉脉温情的眼正望着他呢,到了马嵬驿杨玉环要死,他也跟着哀哀戚戚扑簌簌掉眼泪,恨不能扑上去把人救了。
等戏结束,他就寻了个由头向团长请假,自行车一脚蹬出去,再回来时抱了一捧花。
后台有专人拦着不让进,苏召清急得一跺脚,说是我们团长让我来慰问演员的,这才顺利进了后台。温遥换了戏服,坐在镜子前正要卸妆,冷不丁被塞了一捧花,睁着双玲珑的眼儿看苏召清。
苏召清长得比实际年龄还嫩一点,高鼻梁大眼睛,很精神,猛然被这云上的月儿一盯,窘得一张脸通红,手脚都不会放,闷了半天只说出两个字,“送你”。随后转身就跑了。
温遥抱着满怀的花,反应过来才觉得好笑,撩了门帘追出去,苏召清早跑没影儿了。于是问后台管事,那人是谁。
后台管事打个呵欠,看看她手里的花,答非所问,说是军区团长送的。
就这一句话,让往后的事都脱了轨。
温遥自然是记得那团长的,坐在头一排,带个勤务兵,坐姿端正,军装笔挺。在她这一行里,好看的男人多了去了,但这一位不一样,这位的好看是纯雄性的,纯力量的,带着一股子征服感。这点小女儿情绪她倒不藏,追那位团长追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对方反倒矜持,与她吃了两顿饭约了两趟电影,既不拒绝也不答应,一张脸叫人琢磨不透。
明眼人一看这是拿温遥当幌子,吊着呢,偏偏温遥不自知,还当自己有戏,能当个团长夫人。一晃半年过去,传来这团长结婚的消息,娶的是中央某位部长的千金,往后他一路高升,早忘了什么唱昆曲的戏子。苏召清却留下来,陪着他的杨贵妃看月亮看星星,看来看去倒叫温遥看开了,什么爱情啊,全他妈是独角戏,你这儿唱着一见钟情呢,他那儿却成了见色起意。
同年,温遥就跟苏召清结了婚。
按照苏云台的记忆,他出生后是有一段好时候的,父慈母爱,不说过得多富裕,但好歹吃穿不愁,遇着假期,苏召清还带母子俩到处旅游,拍了不少照片,被温遥一张张夹在相册里收好。就连苏云台学游泳,都是苏召清亲自教的,就在家后边的小河里,那时候他还没游泳圈,苏召清一面唬他河里有水鬼要缠他脚腕的,一面又寸步不离地看着他。后来学校里组游泳队,苏云台参加了,他长手长脚,自小被苏召清带着练,头一回就捧了个奖状回家。
温遥很高兴,洋洋洒洒摆了一大桌的菜,那时候都是好的。
现在回想起来,事儿可能出在他小学二年级那会儿。
当年省里有个活动,派各级文艺部门到全国各军区去进行文艺演出,头一站,就是当年那位团长在的区。那时候温遥是省昆剧院的台柱子,一副嗓子越发悠扬大气,自然要挑大梁,这一去,去了一年半。
回来之后一切都不对了,温遥跟丢了魂似的落魄,凡事都不上心,省昆剧院明里是要她给新人机会,暗里挤兑倾轧,逼得温遥主动让位;两个月后苏召清退伍回家,进门头一件事,给了温遥一巴掌。
一朝变了天,好日子都随着照片相册一块儿封进樟木箱。
苏召清退伍之后不找工作,终日饮酒,有时候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苏云台,从他眉眼下颌直看到手指手掌,这眼神里含着不信任、不妥帖、不释怀。往后苏召清变本加厉,对温遥动辄打骂,温遥便抱着苏云台,一句话不说,只流眼泪。
这变故也波及了苏云台。
苏云台游泳这方面一直出挑,高考时打算报体育特长生,有一回出门训练,正收拾泳衣泳帽,不巧叫醉醺醺的苏召清看见了,也不知哪点招惹了他,上来就按着苏云台的脑袋骂,小杂种,婊子养的,嗓音粗粝,特别难听。苏召清是个退伍军人,醉了酒力气特别大,苏云台一路被他拎到外头洗拖把的水池,开了水直接被按进去,慌张间呛了水,苏召清一双手跟钳子似的紧,把他脸压在池底,一口气喘不上来,苏云台几乎要死过去,眼前朦朦胧胧一片,耳朵里却听得清楚。
苏召清还在骂:“你妈是个婊子,不知道跟谁操出来你这个小婊子,去死啊,都去死了……”
几近背过去时,才有邻居发现,三五壮汉跑过来架开苏召清,救了苏云台。
可这一出之后,苏云台再也下不了水了。
一下水,耳朵里就哐哐直响,苏召清的声音夹在里面,又阴又毒又狠,说温遥是婊子,他也是。这声音几乎要压碎他,让他喘不过气,一池子明晃晃的水,鞭子似的轮番抽在他身上。
疼得要命。疼得永生难忘。
所以苏召清看上了个小姑娘,闹着要离婚的时候,苏云台其实松了一口气,他以为一离婚,这些破事烂事恶心事都能过去,哪知道冥冥之中,处处狗血,苏召清杀人坐监,温遥临死之前,告诉他,他还有个弟弟,比他小八岁,住在安济医院的特护病房。
温遥说不出整话,临死前只能挣动嘴唇,苏云台居然看清了,温遥说的是:云台,照顾他。
料理完温遥后事,苏云台去过一趟安济医院。
S市有名的私立医院,就连小护士都特别热情,一路引他到了特护病房。苏云台隔着门向里望,病床上只有一副瘦弱的身躯,薄得几乎要陷进床铺里,四周布满各种医疗仪器,滴滴答答规律地响。
主治医生看见他,狐疑望了一眼。
苏云台走过去挺大方地自我介绍,问病人病情。
医生还警惕呢,不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