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港空间站
“今后做这种事时,还是要注意自己安全。”他说。
郝亮点点头。何岩看着他,隐约感觉这种时候自己应当微笑一下,便扯了扯嘴角。
“中考考得怎么样?”他说。
“还行。”郝亮说。
“能上一中吗?”他问。
“嗯。”郝亮答。他微微将身体上前倾,额头倚在玻璃上。
“你要好好吃饭。听看守的话。”郝亮抬头看着他,眼里亮晶晶地满是泪,“你争取减刑,我等你出来。”
何岩愣了一下。他本想说“既然上了一中,就去交个新朋友,不要来找我了”,然而这些话却梗在了他的喉咙中,一个词也吐不出来。
何岩没有其他关系亲近的亲人,也没有朋友,郝亮是唯一一个来看他的人。他隔着厚厚的玻璃看着郝亮。看他升上高中,考上大学,参加工作。看他从一个瘦弱稚气的少年,一点点长成清秀修长的青年,看他穿上警|察的制|服,站在玻璃前对他微笑。
那一身服装,比何岩想象得要更适合他。
然后何岩终于刑期已满,可以离开监狱了。他已经忘记自己在监狱里待了多少年。踏出大门的一刻,依然只有郝亮等着他。
那青年看着温和俊秀,曾经脸上傻乎乎的神色已完全消失不见。何岩看着郝亮接过了他的行李,忍不住想伸手摸摸他的头发。他从未有一刻感觉到郝亮离自己如此近。
却又如此遥远。
何岩收回了手。郝亮打了一辆出租车,将他和何岩一同送到了一片老旧的小区中。
何岩曾经的家,已经为了赔付李元青的医药费而早早卖掉了。出租车在一栋不起眼的居民楼前停下,郝亮打开了位于二层的一个房间。
简单的一居室。整洁干净,却透着寒酸。卧室里挤挤挨挨地摆着两张床。水管滴答作响。
“我刚工作,没什么钱,只能租到这种地方。”郝亮带着歉意说,“两个人住可能有些挤。”
“你和我一起住?”何岩微微皱了一下眉,说。
“嗯。”郝亮应道,打开卧室的柜子,将一床被褥铺到了床上。
“你家离这里不远,何必和我挤在一间房里受苦。”何岩说。
“好久没和你待在一起了,想亲近点呗。”郝高轻松答道,然而却不去看何岩的眼睛。
何岩沉默地看着郝亮忙碌。他看郝亮铺好床,然后手机铃声响起,郝亮接了一个电话后,便匆匆赶下楼。
待郝亮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何岩轻轻吐了一口气,拎起自己的行李,离开了房间。
他躲着郝亮,漫无目地地快步走出了小区。他不知要去哪里,也并不打算去想,只是一直不停地走着,仿佛不知疲倦一样。
重新获得自由之身,重新能够不再隔着厚厚的玻璃注视郝亮,何岩心中的喜悦之情,竟让他忘记了,自己与郝亮之间,已经隔上了鸿沟。
他看着郝亮弯下身给自己铺床,外套领口处露出的一截还未来得及换下的制服,突然意识到,那个曾经跟在他身后,小小的、傻乎乎的孩子,此时已长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警|官。他不再需要自己的保护,也不需要自己的陪伴。
而何岩,他的人生从十六岁那年便暂停了。他现在一无所有,与郝亮一起,也不过是郝亮的累赘而已。
就连出狱后与自己的交往的权利,想必也是郝亮与他家教严格的家庭决裂后,才争取到的。
何岩不停地走着,不知自己去向哪里。多年的监狱生活,已经让何岩对这座城市感到陌生。他沿着主干道走出城区,恍惚之间,夜色降临。待他回过头来,已经到了郊区陵园的门口。
这是一座简陋的陵园。死去的人烧成灰烬,却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地,而是安放在房中的格子里。
何岩的姑妈的骨灰,就与数千人的骨灰一同挤在这个狭小的地方。
这么多年过去了,陵园的大门仍是寒酸,然而内部却扩建了许多。毕竟会有越来越多的人需要这几寸的小小空间。
何岩翻墙跨入陵园,悄悄走进建筑内。墙上全是小小的方格,格中铭牌上各种名字。何岩呆呆地站在房屋中央,却不知何去何从。
他只来过这里一次,已不记得姑妈的骨灰放在了哪个格子中。
也忘记了姑妈的名字。
强烈的怅然罩住了何岩的心。他缓缓闭上了眼,又想起那个午后,他在楼梯口,看到姑妈躺倒的身影时的心情。
我待在这个世界时间太久了,克死了太多的人。他默默想。
我不该留在这个世界中,继续伤害其他人了。我该走了。
他悄悄地离开了陵园,越过陵园后的一座山。山下有一条河,河的中央,水又深又急。何岩拎着行李,径直走进了河中。
冷水抹过他的小腿,他微微打了一个寒颤。
我死了后,骨灰也会放到那个陵园吧。何岩想。
不知道郝亮会不会找到放着我骨灰的位置。很多年以后,他会不会也忘记了我的名字呢。
想到这,何岩的心猛地疼了一下。于此同时,他听到身后一阵扬起尘土的声音。
何岩还未将头完全转过来,脸颊上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子。他倒退几步,差点栽倒在水中,却被一个人紧紧攥住了手臂。
郝亮双眼通红,怒气冲冲地看着何岩。他像是从附近山头上滚下来的一样,衣服上全是泥,白净的脸颊上也沾满了尘土。
“你有病吧!”郝亮似乎气急了,大声嚷道,“你想干什么!”
“我……”何岩微微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却被郝亮打断了。
“你跑什么跑!”郝亮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拽住何岩的手,用力把他往岸上拉,“你刚出来,什么都不懂。你知道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你就这样走了,我怎么办?”
他抹了抹眼睛,瞪着何岩:“我就白等你这么多年?!”
“其实你不用……”何岩望着郝亮泪汪汪的眼睛,思绪顿时回到了二人儿时的画面,不禁张口结舌起来。他想说什么,脑子却一片空白,只有一种想把面前这个人抱在怀里揉揉脑袋,细声安慰几句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