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乔清越
燕承庭魂归天地,魂魄逡巡之间,恍惚间竟到了九幽之下。
没有人指引,他像是牵着线的风筝一样,沿着那忘川一直走,一直走,直走到一座桥边。
桥头是无数排着队等着过河的孤魂野鬼,万鬼同哭,一样望去,浩浩汤汤,不见边际。
他明白过来,知道那是奈何桥。那桥上有个熬汤的婆婆,过桥的鬼魂一人一碗,喝完之后,前尘往事尽散。
他犹豫不前,不肯汇入那川流不息的队伍里。他不愿忘记,亦不愿渡河。
他晚死了太久,他的襄仪怕是早已投胎赚了世。若是他再忘了襄仪,那谁还记得那锥心刺骨的过往。
然而不等阴间鬼差来赶他,他便瞧见了河边独坐的一抹身影。
纵然已经跨越十数年的光阴,他仍是一眼便认出了他来。
他赶过去,喊他的名字:“襄仪。”
他激动万分,恍惚间觉得这十几年的苦难折磨都成了两个字:值得。
然而穆襄仪听了他的话,仅仅只是转过头来。他面上并无欣喜的表情,冷冷淡淡的,看向燕承庭的眼神也带着疏离。
穆襄仪仅仅对他说了一句话:“你认得我么?”
燕承庭愣了一下,一时竟没能答上话来。
他俯身下来,轻轻伸手触碰那人面庞,却被那人躲开了。
他似乎觉得燕承庭的行为很是无礼,那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后又转过头去,望着那忘川河水流淌,不再看他。
燕承庭看向他精致无双的侧脸,想如许多年前一样将他紧紧搂抱在怀里,可穆襄仪已经忘了他,忘了曾经的爱恨痴缠,于是他的满目眷念,倒好像成了一个笑话。
他一时有些哽咽,半晌才重新拾回与他攀谈的勇气,问他:“你在做什么呢?”
穆襄仪垂首看着河水,道:“我在等一个人,可是过了太久了,我忘记要等的是谁,也忘记要等他做什么了。”
燕承庭鼻子一酸,伸手便将他搂入怀里。他顾不得这人还记不记得,只是埋首在他颈间,哭了出来。
后来鬼差告诉他,他的襄仪一直不曾过河去,日日守在这里,等了十几年。他不肯喝孟婆汤,便日日饮这忘川河水为生。
可孟婆汤本就是用忘川水熬制而成,他渐渐地便也忘记了过往。
为了让他重新想起来,燕承庭带着他走遍了四方,给他找各种能解除忘川水忘性的东西。
燕承庭一直带着他,他将自己跟穆襄仪半生的爱恨,一字一句地说给穆襄仪听。
穆襄仪的记性很差,常常今天听了,明天就忘了。燕承庭便不厌其烦地一次次重复。
记忆恢复的最后一天,燕承庭带他走回了奈何桥,将桥下一朵百年彼岸花的花蕊摘下,挤出汁水喂给穆襄仪喝。
这是最后一味药,饮下之后,他便会记起一切。
穆襄仪喝完之后,他的目光从浑浑噩噩渐渐变得清明。
他对着燕承庭道:“我想起来了,你是燕承庭。”
即使燕承庭努力地压抑自己内心的波动,可他发颤的声音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激动。他凑过去,抓住穆襄仪的手,说:“是我,襄仪。”
他红着眼睛看着他,道:“这一次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他说:“我爱你。”
穆襄仪听了他的话,嘴角浮现一丝浅笑。
他道:“我想起来我忘记的事情了。”
他将手自燕承庭手里抽出来,对着他道:“我等在这里,其实是想告诉你……我不再爱你了。”
他在燕承庭惊愕的目光里,走到桥上,从那孟婆手里讨了一碗汤来,端着碗,笑着看他。
他说:“我迟迟不饮这碗汤,并不是我不舍得忘记。你负过我很多次,抛弃过我很多次,这一次,该轮到我抛弃你了。”
笑容自他脸上绽放开来,他一笑,如同春风化雨,冰雪消融。
可这笑落在燕承庭眼里,却只觉得残忍非常。
穆襄仪笑着说:“我要让你亲眼看着,我是如何将你彻底忘记。”
他抬腕,仰首,将碗中汤水一饮而尽。
他说:“再见。”
“不!”燕承庭的嘶吼被他抛诸脑后,穆襄仪转过身,汇入那汹涌的潮流中,过了河。
眨眼又过了几十年。
燕尺素死后,入了九幽之地。
她生时虽贵为天子,死后却也如其他鬼魂一般,要守这阴间的规矩,老老实实地跟在队伍后头排队,领那一碗汤。
让她颇为不满的是,她的南珠没能跟着她一起过来,被她遗留在了尘世间。
她过河的时候看到对岸有一个低头侍弄彼岸花的男人,那人的背影有些眼熟,可她一时间却又想不起他是谁。
于是她问了问旁边的鬼差。
鬼差道:“那人啊,宁愿入地狱也不愿喝那碗孟婆汤,长年累月地待在那河边上,据说是在等一个人。”
“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