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柴万夜
虽说表面上,这本书类似于一个监控录像,把我的一切行为化为文字,记录在上面。可监控录像只会一比一地给我传递我的行为,而不会像这样……仿佛有自我意识一般的,自主地描述起我从未在自己脑子里想过的行为。
甚至,还会予以这些思维与行径高度的概括,将其转化为一个简单的词汇。
人的思维是瞬息万变的,如果有个人问我“你现在在想什么”,我肯定很难做出正确的回答,因为一板一眼地说就是“我正在想我该怎么回答你”,真实地说就是“我脑子里想了太多的东西,既然你现在这么问了,我就回答你最重要的那件吧”。
大脑是万马奔腾的跑马场,而不是单向通行的人行道。
如果这是一本真实记录我言行举止的书,那么当记录到我思绪的时候,它一定是混乱无章的,因为我脑子里同时在想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所以,这本书的描述,根本就不是真实性的,而是……出乎意料的艺术性的。
它不会真的把我所想的一切记录下来,它只会选择最重要的,或者,把一系列在现实生活中按顺序发展的行为高度概括为某个词汇,写在上面。
并且,对我来说,当我弯起胳膊的那一刻,我绝对没有想到这个动作是“弯起胳膊”,而只会觉得自己做了一个自己所想的动作——所以,当我看到自己的这些行为,被转化为精确概括的文字时,总觉得自己身上毛毛的,仿佛在被监视一般。
长时间的动作,可能在书里被描述为一个简简单单的词汇;短时间的动作,可能在书里花上整整几页的功夫来描写。这种可怕的转变让我突然感觉到了时间的虚幻与本身的未定,周围的一切似乎又重新变得虚假了起来。
这是我的行为啊?!这是我的动作啊?!怎么会变成文字呢?!
是谁,是谁在写我?!是谁在用这个不可思议的速度,每分每秒地记录下我的一切?!
对了,笔迹!
我突然想起来,就像那些资料一样,这本书也很显然不是印刷体,而是手写体。
我又一次举起了这本书,凑到自己的眼前——但实际上,即使我发现这个字迹和我之前看到的白纸上的某个字迹一样,也不能让我发现什么。
毕竟,我又不认识这些字迹的主人。
这个想法在我看到字迹的那一瞬间被抛之脑后。
我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了又看,翻到前一页,又翻到后一页,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动作,不敢有一丝纰漏——只是因为,我不愿意,也不敢承认眼前的这个事实。
我还真的……认识这个字迹的主人。
或者干脆说,天底下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他的字迹。
……这些凭空出现的字迹,是我的字迹。
*
震惊是一波一波袭来的,如今的我,已经逐渐习惯了这种情绪,即使很震撼,也很快冷静了下来。
光在这张着嘴巴傻愣着有什么用呢?还不如干点实事。
这么想着,不去理会后面时不时出现的新的书页,我把这本书,从头到尾翻了一遍。
也就是这一遍,让我确认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首先,这不是一本记录我的言行举止,或者干脆说是自传的。
这是一本,不折不扣的,第一人称。
书的内容以我的视角展开,有着许多第一人称的缺陷——从来不描写自己的脸(因为看不到),不知道别人的心情(因为无法感知)——确实是非常严格地在从我的角度去叙述一切事情。
但它又确实是一本,而不是一本记录。书中出现的,只有重要的事情和文雅的事情。譬如我在厕所里是如何褪下裤子方便的,这种描写,就不会出现在书本之中。
这是有选择的记录。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一直有一个视角,潜伏在我的身体内部。
其次,这本书的内容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多。当我看到最后一页,它细密地描写我现在的情绪与动作的时候,还以为它会从我婴儿时期开始记录。
但没有,它的内容从我进入大学的那一天开始……好吧,更准确地说,是从我见到邓齐的那天开始记录。
并且,选材大多数与我和邓齐有关,故事总是发生在我们两个之间——这些事情在现实里确实是真的,但它总是在我和邓齐之间的事情结束之后就切换“镜头”,进行下一场场景描述。
我其他的人生,在这个作者眼里,仿佛根本一文不值。
看到一半时,我已经确认,如果说这本里,“我”是主角的话,那邓齐就是不折不扣的男二。
最后……虽然现在不断出现的笔迹确实是我自己的,但书本最开始的字迹,却与我的字迹完全不同。
是我之前在那些资料上看到的字迹。
它们一共有三种,在前半程轮流出现。当故事进行到“别墅世界”的时候,字迹突然混乱了起来,一会儿是我的字迹,一会儿又是这三个之中的一个字迹,有的时候甚至像个混合体。
当我离开“别墅世界”,回到真实世界时,字迹清明了起来,变为了我自己的字迹。
并且,不断地延伸,直到现在。
我把书本合上,蹲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虽然还有很多事情搞不明白,但似乎有一件事情,可以确认了。
单这一件事情,就让我非常,非常地想要流泪——这也是我把眼睛闭起来的原因。
这不是悲伤的泪水,这是愤怒的泪花。
我能感觉到烈火在自己的心里燃烧着。
平息了许久自己的情绪,我终于睁开了眼睛。那三团肉块不知何时绕到了我的身边,正关切地看着我,仿佛担心我受不住这个打击,当场轻生——虽然我也很想知道,我现在这个灵魂体状态,到底应该怎样才能死亡。
它们三个的头颅已经几乎发育完全,勉强拖着个脖子,在我身边向我投来担忧的眼神。
来得正好。
我哑着嗓子,第一次这么冷冰冰地朝它们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