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atthia
冬蓟稍稍歪头去看他。虽然冬蓟闭口不言,一声不吭,他的眼泪却不断涌出来,脸上到处是泪痕。
审讯官继续说:“真的结束了。我这人很守规矩,对一个犯人的单独审讯时间是有限制的,你今天的限制时间到了。”
他停下来想了想,又说:“都是公事公办,我们也要休息下班的。所以你看,我真的没有故意为难你,而且我们事先知道你是法师,故意制定了稍微‘客气’一点的方法。你应该能明白吧?”
冬蓟确实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冬蓟的双手被戴上了一对蓄棉花的厚皮革手套,一进地牢,执刑人就给他戴上了,说是保护他的手。
想到之前的事情,冬蓟又想蜷缩起来,但身体一动,皮肉上又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数条红肿的伤痕交错在他腿上,躯干和上半身倒是干干净净。这是刚才审讯问话时留下的痕迹。
为了不让衣服粘连,他的鞋子和裤子都被褪了下来,现在身上只有衬衫。一开始他还觉得冷,现在皮肤上却一直浮着汗水。
其实审讯官没说错,他们对冬蓟称得上是相当客气了。
他们并没有动用真正的刑具,甚至都没用鞭子,冬蓟身上的伤是长篾片造成的。这东西轻而细,只会造成皮肉辣痛,不会把人伤得太重。
冬蓟被问话的时候,佣兵们看不清冬蓟,能听见对话,勉强能看到投射在墙上的人影。这就是审讯官的狡猾之处:在他审问冬蓟的时候,佣兵会越听越紧张,等到了审判庭上,被执政官一问,他们就容易吓得赶紧说实话,即使说谎,也容易因为紧张而出错。
审讯官也不用太难为冬蓟,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半精灵很柔弱,挨不了什么打,还很容易哭。这种柔弱的人特别适合用来吓唬其他硬骨头。
但是对冬蓟来说,这些事情已经够痛苦了。
他从没经历过这些,怎么可能适应所谓的“客气”。
这几天,他一个人被关在地牢里,先是目睹佣兵中毒死亡,然后是短暂的公开问讯,接着又回到地牢,仍然孤身一人,面对着一个个冰冷的问题……
他们问他是不是死灵师,和北方霜原有没有联络、如何联络,还问他是不是受阿尔丁指使,是不是受贝罗斯指使……
冬蓟当然会否认。他本来也没有受到贝罗斯指使。
提出这个问题之后,审讯官特意去观察了一下佣兵:他们频繁交换眼神,躁动不安,明明接受审讯的是冬蓟,他们却变得十分紧张。
于是审讯官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就在同一问题上纠缠了很久。
对冬蓟来说,今天的经历不仅恐怖,而且十分屈辱。他的脑子几乎放空,也说不出什么漂亮话,除了能回答是与不是,剩下的就只有控制不住的眼泪。
这时,审讯官凑过来,把冬蓟手上的皮手套拿走了,又从外面重新端来一碗水,放在冬蓟床头。
“好了,别哭了,你是从没挨过打吗?”审讯官连连叹气,“在我们海港城,篾片一般是女人打孩子的时候用的,也没见几个孩子哭成你这样。你是跟精灵长大的吧?看来你们精灵肯定不打孩子。”
审讯官一把年纪了,能看出这个半精灵背后情况复杂。
他们不能对冬蓟过于温和,万一冬蓟真是危险人物,他们审讯不力,会被追责;他们也不能对冬蓟过于严苛,听说他和森蚺阿尔丁关系不一般,万一将来阿尔丁依旧得势,他们也不想和阿尔丁闹得太僵。
所以审讯官只能绞尽脑汁安排这场审问,力求做到既不过分折磨,也不轻轻放过。
现在完事了,他就开始对冬蓟说起软话来:“我都不认识你,和你没私仇,所以我多少还是照顾着你的。将刚才我也说了,这都是公事公办……将来你放出去之后也别记恨我们,你放心,万一真是错怪了你,市政厅一定会为你……呃!”
突然,审讯官轻声惊呼,话语戛然而止。
冬蓟刚才把脸埋在了枕头里,闭着眼流泪,没去看审讯官。这会儿,他疑惑地睁开眼。
审讯官站在床前,微驼着背,一动不动。因为逆光,冬蓟一时也看不清他到底怎么了。
接着,一个身影从审讯官身旁的阴影里慢慢出现。身影瘦高,轮廓有些眼熟。
审讯官被一把推开,倒在冬蓟面前,后颈上露着一枚黑色血洞。
借着外面的烛火,冬蓟终于看清了后面那人的脸。是那个亡者猎人。虽然只见过她的脸一次,但她脸上的伤疤非常明显且独特,冬蓟肯定不会认错。
这抬眼一看,冬蓟不仅看到了她,还看到了栅栏外面:
从栅栏里只能看到执刑人的脚,两人都躺倒在地,一动不动,鲜血沿着砖缝缓缓流淌。从监室通向阶梯的石廊里,还有两名士兵也倒在了地上。
亡者猎人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着红光,一只手上挂着镣铐,另一只手腕形态扭曲,血迹斑斑。为了把手挣脱出来,她不仅磨破了皮肉,还弄断了骨头。
她好像一点也不疼,手虽然扭曲,却仍然可以正常活动。
她沾血的手缓缓向冬蓟伸过来:“太可怜了,他们竟然这样对待你。来,我救你离开。”
冬蓟吓得一骨碌爬起来,想从旁边逃开,猎人一把拉住他,把他整个人摔回床上,又扑上来双手掐住他的脖子。
冬蓟听到,她竟然在念咒。因为虚弱和恐惧,冬蓟无法保持专注,分辨不出咒语的细节。
突然,空气中传来听见了弓弦的嗡鸣。猎人手上力气一松,身体向前跌倒,右臂后方没入了一支铁箭。
阿尔丁正站在地牢出口处的台阶上,手里拿的是城卫队的制式长弓。
冬蓟翻过身咳嗽了几下,也顾不得腿上肿痛的伤口,连滚带爬地冲出囚室。幸好刚才审讯官没来得及上锁。
刚走出囚室,冬蓟脚下一滑跌了个跟头。滑倒他的是染血的石砖,一步之外,就是执刑人的尸体。
他抬起头,望着监室石廊的另一端。
“过来!”阿尔丁在那边喊道。
冬蓟脚步虚浮,没什么奔跑的力气,但还是竭尽所能地扶着墙站起来,朝阿尔丁跑去。在他跑到一半的时候,阿尔丁又拉弓放出一箭,箭矢从冬蓟耳侧掠过,听声音像是命中了身后扑上来的人。
冬蓟来到阿尔丁面前,阿尔丁丢掉长弓,左手把冬蓟搂到身侧,右手迅速换上一把长弯刀。
阿尔丁刚摆好架势,刚才中箭倒地的猎人又重新站了起来。
她已经中了两箭,一箭在右臂,一箭在左大腿上,都不是能毙命的部位。阿尔丁看到了刚才审判庭上发生的事,所以不敢瞄准要害。
这样的伤势会带来极大痛苦,正常人应该已经痛得倒地哀嚎了,猎人却还能站起来。
猎人起身甩掉斗篷,如野兽般朝阿尔丁扑来,血色的双眼盯住的是阿尔丁身边的冬蓟。
这时,狭窄的石廊里响起念咒声。阿尔丁立刻带着冬蓟一侧身,并及时高喊了一声“别杀她”。
话音刚落,一道明亮的强光从后方迸射而出,从阿尔丁和冬蓟面前擦过。强光冲击在猎人的身上,把她向后推去,牢牢挤压在监牢石墙上。
卡奈从台阶上慢慢走下来,一手向前举起,手上多戴了只符文手套,同时口中还在持续低声着咒语。
后面又传来更多脚步声,在士兵的护送下,那几个法师也进入了囚室。他们小心翼翼靠近石墙上的猎人,也纷纷念起咒语,猎人的脚下和背后墙壁上浮现出多个法阵。
于是卡奈解消掉了自己的力场法术,把掌控权交给其他法师。
放下手之后,卡奈直接跌倒在了地上,满头都是冷汗。
他的腿伤得比想象中要重,这些天他本来就休息不好,再加上刚才匆匆赶来,缺少防护,膝盖明明已经好转,现在却像刚摔伤时一样痛。
卡奈深呼吸了几下,抬起头问阿尔丁:“为什么不能杀她?”
阿尔丁说:“你侦测到的东西就是它,当时它是贝罗斯。那女人一剑杀了贝罗斯,它就在她身上复活了。”
卡奈愣愣地看着兄长。虽然他是施法者,但他从未听说过这种情况。
不仅是卡奈,奥法联合会的学者们也同样十分震惊。幸好,他们验证出这怪物所使用的身体仍是普通人体,可以被奥术束缚住。
过了一会儿,牧首和骑士支队长也下来了。神职者与法师们讨论了一阵,初步决定先控制住这个怪物,再慢慢搞清楚它到底是什么。
怪物不能动弹,它的目光越过隔在中间的众人,一直死死盯着阿尔丁和冬蓟。
冬蓟被阿尔丁搂在怀里,低垂着目光。
阿尔丁倒是远远与怪物对视,还故意微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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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怎么,冬蓟竟然睡着了。可能是过于疲劳,也可能是昏了过去,他也分不清。
睡着前最后记得的画面,是他跑向阿尔丁,阿尔丁的手臂紧紧箍住他的肩膀。
再之后,他似乎还多少有点意识,但不太记得具体发生了什么。
醒来后,他躺在一间小屋里。房间四壁都是石砖,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带气窗的门,气窗上竖着铁栅栏。看起来,这里仍然是一间囚室。
不过,这囚室比之前的囚室条件好,面积也大一些。房间里有桌椅,桌子上是水壶和一盘食物,桌角点着带玻璃罩的烛灯。床铺对面的墙角还有个没门的小隔间,大概是洗漱用的地方。
冬蓟缓缓坐起来,发现自己被换了衣服,现在身上穿着一件丝绸长袍。腿上的红痕都被用过了药,现在已经不怎么疼了,还有点冰凉凉的感觉。
他抖开被子,闻到了浓浓的药膏味道,凉气中混着酸苦味,他能分辨出其中两三样草药,不仅能消炎,还有小小的麻痹功效。
他抚摸着被褥和床单,布料又软又轻,质地丝滑,受伤的地方碰上去也一点都不痛。这样的整套被褥下面,却是简陋破旧的砖石床架。床架来自囚牢,被褥却精致得犹如来自贵族卧室,看起来十分诡异。
向床下看的时候,冬蓟看见了床边的鞋子。是他的软底鞋,就是他在阿尔丁家中穿的那双。
抬起头时,他看清了桌子上的食物。盘子上盖着手帕,手帕下面隐隐传来香甜的气息。冬蓟探身过去揭开手帕,看到了从前吃过的那种黑糖糕点。
然后,他盯住了桌上的水壶和木杯。
之前他精神恍惚,一直抗拒喝水,再加上哭了很久,现在嗓子已经一点声音也发出不来了。
他立刻扶着桌子走过去,给自己倒上水,干痛的喉咙终于得到了滋润。
其实现在想想,那个审讯官给他的水不会有毒的。但当时他多少有些情绪崩溃,根本没法去理智地思考。
喝完水后,冬蓟发现桌子另一侧还有个凳子,凳子上放了一摞书。
最上面的一本,正是他之前还没看完的一本书,书签带夹在他亲自放的页数上。下面的几本也都是他的书,应该是从他的房间拿过来的。
冬蓟抚摸着书本封面,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说是委屈又不对,说是失望也不准确。
当他悠悠转醒,睁开眼的时候,有那么很短暂的一小会儿,他认为自己一定已经回到了熟悉的房间里,一定在阿尔丁的宅邸中。
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仍然身处在监室里,只不过是换了一间比较好的监室。
要说失望,他确实有点失望,但他一想到自己新换上的衣服、鞋子、药膏、舒服的被褥,还有盘子里喜欢的糕点……他又觉得自己不应该失望。
最危险的时候应该已经过去了。只要多点耐心,多等一段时间就可以了。
他走到门边,扒在气窗的栅栏上望出去,外面黑漆漆、空荡荡的,一侧尽头隐隐有火光,应该是守卫所在的区域。
这时,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尽头的墙壁上投下影子,有人走近了。
冬蓟畏惧地后退看几步。在市政厅地下监室的种种记忆涌上心头。
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冬蓟门前。听起来是两个人,他们步伐轻软,不太像是士兵。
外面转动钥匙的声音,门被打开了。门前站着两个人,前面的年轻人一手提着小皮箱,一手拎着冷焰灯,站在后面的是一位至少年过七旬的老人,身穿颜色素净、质地良好的法袍,外面套了夹布斗篷。
老人的斗篷上有一枚金属别针,样式是简化为线条的龙与四角星。冬蓟认出来,这是希尔达教院的徽章。
第54章
从来者的打扮看,他们显然不是士兵,而是法师,甚至可能是希尔达教院的法师。
冬蓟十分困惑。但还是按照应有的礼貌对长者行了个礼。
老人笑了笑,从年轻学徒手里接过皮箱,然后就遣走了学徒。
学徒离开时暂时锁上了门,老人并未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