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因为他是镇国公府银家的子嗣。
他生来就是要忠君报国的,无论这个国家是什么样子,他都不能否定它。
银止川漠然地吐出口气。
“银止川!”
怔神间,身后传来一声怒喝。
银止川满不在乎转身,漫漫地抬眼看着沉宴,年轻帝王的眉眼间隐隐有怒极的青色。
银止川漫不经心问:“陛下有何事么?”
“你放肆!”
沉宴道:“大殿之上,君主驾前,这就是你为人臣的态度!?你心中还有没有一点君纪臣纲?”
银止川平平地看着他,问:“君臣?”
他极轻地叹息了一声,说道:“陛下,那您的臣子正在受苦,水深火热的世道正在煎熬着他们,您又有没有看到?”
殿中气氛一僵,几乎降到临界线,窒得人喘不过气来。
无声的气流在他们二人之间流动,君王和少年将军的目光都像刀剑。
“林大人……朱大人。”角落中,不知是谁在轻轻地说:“请先回避片刻,待会儿传令再进来罢。”
“你果然还是放不下沧澜关的事。”
良久,沉宴说。
“没有人能放得下用父亲和兄长的血刻写进记忆里的事。”
银止川答。
“那你究竟想要怎么样?”
“陛下不是想知道为什么去秋水阁么?”
银止川不答反问,轻轻一笑,道:“因为有一个我四哥心爱的姑娘,要嫁给别人了。”
沉宴目光不动,也不吭声,银止川叹息了一声,道:“陛下,您可能一辈子也感受不到这样的滋味……心爱的人,要和别人在一起。”
“也许她披上盖头,抱着大红的喜花走进别人的家门的时候,我的兄长正在沧澜关外等待着被拾捡尸骨。”
“朕说过了。”
沉宴道:“若有机会,必会为镇国公府雪冤……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琉璃箭是什么。”
然而,突然间,银止川毫无征兆开口,问。
沉宴怔住了。
这是一个由姬无恨从沧澜带来的名字,是他查出的“与镇国公不战而退的真相”有关的线索之一。
姬无恨说,这是朝廷派给银止川父亲出征时的武器。但是当镇国公打开铁箱,见到里面的物什时,突然宣布弃城撤退。
银止川曾无数次想过那究竟是什么,什么样的箭能有这样的魔力,叫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将做出丢城弃铠的屈辱之事。
但是后来无论银止川怎样查询,都毫无线索。
“琉璃箭是什么?”
银袍少将军的喉咙微微滚动了一下,他目光直直地注视着殿堂上君主,再次问。
“……”
沉宴竟静默了。
他眉头蹙起来,低低重复了一遍:“……琉璃箭?”
“是。”
银止川说:“陛下不是说为我镇国公府雪冤之心是真的,只待时机么?……那麼,为表诚意,请陛下起码要先告诉我一些有用的讯息罢?”
“——当初先帝送给我父亲一同带到前线的‘琉璃箭’,究竟是什么东西?”
大殿中,只有两个人的目光在注视着彼此,沉默在二人之间流动。
每一次视线交锋,都像刀剑相碰。
……
“一盏茶的时间。”
宫殿外,面庞上初显老态的太监将林昆带到一个僻静的偏庭,悄声说。
林昆淡淡的,朝老监欠了欠身,算作道谢:
“有劳。”
老监赶忙摆手,白肥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显出谄媚的笑意,一叠声道:
“不敢当,不敢当,咱家在宫里,也多亏了李都统照应……”
林昆但笑不语,也只微微含着笑,但老太监很快知晓其中的含义,明白自己再不便打扰,告礼后就即刻退了下去。
又过了片刻,偏庭里依然静悄悄的,只有一颗枯树的寂寥影子,在地面上疏朗地描画着。
皎月光辉流泻而下,淋漓尽致地铺在林昆的深青官袍上。
“咕叽。”
然而突然间,一声低哑的布谷鸟的叫声从院门后传来。
林昆一怔,回头。
“咕叽——”
又是一声,但比方才响亮了许多,像一个人已经忍不住想引起对方注意的笑意。
林昆看着空荡荡的院子,淡声说:
“此番过来,只有一盏茶的功夫,若没有人来,我便走了。”
“哎——”
登时,从一直半合着的高大院门后,终于走出一个披铠带甲的人影来。他伸手,拦着林昆,侧头,明亮似星辰的眼睛里满是饱含着的笑意,低声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且让我瞧瞧,是谁家的公子在此等情郎?”
“玫瑰酿笋、流心槐花烧饼、牛骨酥……”
庭院的栏杆上,穿着羽林军厚重大氅的年轻首领挨个摆出一个个小油包,小瓶子。
林昆看着李斯年一一将这些东西从大氅里拿出来,一贯冷静自持的脸上也不由得微微抽搐:
“你们禁军的氅披,竟能放这么多的东西么?”[*注1]
俊朗英气的带刀侍卫点点头,说:“是啊。也就这么点用处了。”
想了想,他又补上一句,轻声道:“专程给你带的。”
和寻常的宫内禁军不同,这个年轻人穿着的不是猩红色大氅,而是一种纯黑的极其厚重的氅披,披风下的官袍是猞猁纹,腰间挂着锋利而冰凉的薄刃细刀。
——这是统领禁宫二十六卫的羽林军首领,御殿大都统城巡将军的打扮。
“好久不见。”
李斯年温和厚重的目光在林昆身上上下逡巡,他像一个久别重逢故乡的游子,认真而眷恋地望着眼前人,看了许久,才哑声说:“枕风,我真想你。”
林昆则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看着李斯年在他腰间反复流连的粗糙的戴着护甲的手掌,终究没有拂开,低低说:
“对不起……我近来实在是太忙了。”
这世上有一种人,彼此之间无需任何的解释,只需要你是你,站在那里,他就一定会无条件相信你,谅解你。
青梅竹马长大的林昆和李斯年,大抵就是如此。
“这都是从八斋坊新做的。”
李斯年说:“一买到我就放进了氅衣里,快尝尝凉了没有。”
林昆略有犹豫,问:“你这样过来……羽林军的巡逻那边,不会出事罢?”
李斯年的唇角含着笑:“没关系。我都安排好了。”
林昆这才吁一口气,伸手去解那还带着李斯年氅衣中热气的油包。
“酿笋是微酸的,槐花烧饼只放了一些些糖。牛骨酥也全部切好了,吃起来方便得很……”
李斯年看着面前人的动作,眼中满是疼惜,说:“你是不是又没有吃晚饭……?听闻你要入宫,我今晚恰巧当值,就即刻令人去买了。万幸赶得上。”
李斯年和林昆从小一起长大,在他们俩还扎着牛角垂髫,笨拙地学着读书写字的时候,就一起嬉笑玩闹了。对林昆的口味喜好,李斯年一直熟稔至极。
“没关系。”
林昆说:“在秋水阁的时候吃了一些茶。”
“喝茶终究抵不过饭菜。”
李斯年轻轻叹息:“你的胃本就不好……怎么不好好吃饭?”
“有时候太忙了。就忘记了。”
林昆微微一笑。
他一样样将李斯年带来的油包拆开,露出深青官袍的细白手腕几乎消瘦到不及一握。
李斯年看在眼中,觉得比上次见面,似乎又伶仃了许多。
“这么些东西,”林昆轻轻嗅了嗅那些小食的香味,笑说:“你每次都藏在大氅哪里?”
“这里藏一些,那里藏一些,就藏着了……”
李斯年低声说。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也只追寻着林昆,看着林昆吞咽。看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说:“枕风……你在御史台,累吗?”
累。
林昆手一顿,在心中想,怎么会不累?在自己进入御史台之前,那里完全是莫必欢的一言堂。
他想整治谁,就整治谁;想捧谁,便就捧谁,完全肆无忌惮。
常常底下的冤情,还未传达到帝王的耳朵里,就已经被御史台的人联合内阁掐断在了中途。
林昆看不过眼,这才决定自己入御史台。但没想到这一入朝,就成了所有权贵的眼中钉,肉中刺。
酒囊饭袋们将他当成活靶子,林昆经常性地忙到昼昏夜黑,全御史台只有他一个人在做事。忙到连饭也吃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