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第112章 双更合一
清晨,求瑕台。
观星阁的弟子们是要求每日修行打坐的,天蒙蒙亮,就需打着哈欠陆续出来,睡眼朦胧地去修心小室静心。
他们穿着统一的雪衣金线缀秀衣衫,一个个蔫头耷脑地往小室晃。时不时还有人不小心踩到前面同门的靴子;或是口舌不清地打着招呼:“早啊,江师兄”……
言晋是楚渊的亲传弟子,不必受此拘束。早在入阁的前两年,就已经完成了“静心”的修习。
除了楚渊的“有邪”琴,一般人都测不出他心思在想什么。
“言师兄,又出宫门去啦。”
此时,睡眼惺忪的子弟们看到从求瑕台外走进来的言晋,纷纷眼前一亮:
“你又给师父买胡辣汤去了?哎……这得起多早啊。”
楚渊自从破身之后,灵力是一天不如一天,味觉嗅觉等五感不住倒退。有时候吃东西都尝不出味道,人也日益消瘦下去。
言晋就常常去宫门外给他买民间的胡辣汤喝。
只可惜近来鎏金殿那边出了变故,新帝沉宴突然头痛至晕倒,而后一直没有清醒好转,楚渊就赶过去照料了。
至今没有回来。
也是这个缘故,之前一直对求瑕台看管极严的守卫才松懈了一些,言晋得以有机会出去。
“哎,我闻闻。”
少年们路过时都嘻嘻哈哈地围过来看:“真香啊言师兄!这是玄武大道柳巷子里的那一家罢?据说老板从我爷爷那一辈就开始在那里做胡辣汤了呢。老爷子有脾气,什么达官显贵招他入府都不去!偏要在自己家那旮旯窝儿里做汤……据说买他一碗汤,起码得排半个时辰的队……言师兄,你这是半夜三更就出宫去啦?”
言晋神色淡淡的,“嗯”了一声。
他那块银面具遮住了他绝大部分的神情,叫人琢磨不出心思。
“师父今天也不一定回来嘛……”
大概是因为那胡辣汤实在太香,热腾腾的热气直扑到人鼻子里,经过的少年们一个个都走不动路了。脚和身子在往前,头却恨不得要跟着言晋一直扭成麻花儿:“我再闻一会儿……言师兄,让我再闻一会儿!!”
“走开。”
然而言晋只是淡淡的,甚至视线都没有一丁点的侧斜,就这么径自走过人群,静默而冰冷地走回房间里去了。
“……这是又怎么了。”
少年们都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问:“谁又惹言师兄生气了啊。”
然而,这群生来就被保护得衣食无忧的少年们不明白,在他们还在为每天早晨要早起去修行静心的时候,外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星野之都内无数百姓惨死,钦天监和观星阁的矛盾逐渐变得白热化,一年一度的国祭大殿上,被人占卜出观星阁和御史台会出亡国三星……一切矛头,都汇集向了观星阁。
原本言晋也不知道,但直到他今日找机会出宫走了一趟,才明白这些天若有若无的隔离和软禁是为了什么。
但无论外头怎么翻天覆地,那些烧焦的茅屋和弥漫在空气中的尸臭,也飘荡不到这与世隔绝的求瑕台里来啊……
“又要创伤药?”
经过兰室的时候,言晋稍微停顿了一下。
在木柜后忙碌的师姐听到响动,转过身来,一看到言晋就明白又是怎样一回事。她叹息了一声,瞧着言晋说:“你又上哪儿打架去了?……伤在哪儿了?”
这是言晋的同期师姐,专门掌管观星阁内的医治药草等事务。言晋刚入阁的时候,常常受人冷眼,也与人打架,受了伤,就朝兰室这里来。
是观星阁内为数不多和言晋算得上亲近的人了。
“二师姐……”
这一次,带着银面具的少年竟微微沉默,而后呐然开口,呢喃说:“我看到星野之都的样子了。”
女子的手一顿,果不其然,接下来少年的一句话,便是:
“他们都在污蔑师父,还画了师父的画像来辱没他。”
女子就知道。
言晋这个人说奇怪也奇怪,说容易理解也容易理解。他是楚渊从外头捡回来的,据说楚渊见到他时,瘦骨如柴的小孩一身脏污,正在臭水沟旁和狗抢一块掉进泥里的馒头。
抢得满身是血,一身伤痂。但是那一股不服输的、狠戾的仿佛小狼崽一样的目光,一下子就打动了楚渊。
楚渊那时穿着白衣,就这么抱着一个脏污的孩子,将他带回了观星阁。
之后,言晋就成了楚渊一个人管得住的狼崽子。
曾经孤僻的孩童长成了冷峻的少年,他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冷漠得叫人担心他会不会长成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但是唯独面对楚渊的时候,高昂的狼首也会驯服地低落下来,任由面前苍白孱弱的雪衣人轻抚他的额首。
在这个世上,能叫他锋芒收鞘的人只有楚渊;能叫他被瞬间激怒的,也只有楚渊。
“不要说出去。”
二师姐沉默了片刻,而后她轻轻呼了口气,从小抽屉中抽出二两药草,包进药纸中,同言晋低声说:“尤其是……不要叫少阁主知道。”
“……你早就知道?”
言晋的面容上闪过一丝讶异的神采,女子却苦笑着:“是啊。不然你以为前几日外头的侍卫那样巡逻着,不让我们出去是为了什么?”
“——怕叫消息传进来,流进少阁主的耳朵里罢了。”
言晋满脸的诧然模样,怔怔的甚至一时没能回过神来。
轻纱锦衣的女子轻笑着,低声说:“少阁主身体愈来愈差了,叫他知道这些糟心事,还怎么养病?……我看看你手臂上的伤,是在外头同他们打出来的?”
言晋木讷地点点头,却还没有完全消化完师姐告诉他的讯息。
“陛下也是为少阁主考虑啊……”
女子轻叹道:“那些流言蜚语,太伤人的心了……”
“他们说师父是引起灾异的源头。”
半大的少年低着眼,喃声说:“他们把观星阁的小祠都砸了,师父的石像上还泼了粪水。有几个孩童,拿了藤条抽打师父的雕像,还轮番往上头便溺……我实在气不过,就与他们动了手。”
“为什么?”
银面具下的少年眼底闪烁着迷惘的光:“为什么他们要这样说师父?他分明……是为了他们好才做这些事,到头来,他们却恩将仇报!”
“这就是世人。”
女子静看着他,说道:“只有看清世人,仍愿意救助他们的,才是圣贤啊。”
药草已经包裹好了,纤丽的手指往言晋那边推过去。
“不要想了。”她说:“回去好好睡一觉罢。不要显露出分毫不对的地方,叫少阁主发现端倪……”
“哦。”
“言晋,其实我一直十分好奇一件事。”
临走前,女子却又叫住他,问道:“如果真的是由少阁主引起灾祸,他死……则会救上千万人活。你会怎么选?”
“师父和千万人的性命?”
言晋回过头来。
“是啊。”
“那自然是叫万千人去死啊。”
少年自然而然地答出来,仿佛这对他而言不是一桩什么难以回答的选择。
年轻冷峻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漠然的狰狞:“……天下人早已负我,只有师父没有负我。”
“那我也只要师父。”
……
另一边,镇国公府。
西淮说买小黄鱼出去,结果好几个时辰都没回来。
银止川在府中等了好一会儿,禁不住担心起来。
然而等他耐不住性子,正要出府去找的时候,西淮却又回来了。
他好端端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冷淡,但好像又比平常多了几分心事,眉头蹙得紧紧的。
银止川与他正对着面对面碰上,他也没有太多表示,只是这么低低地垂着眼,就要往银止川身边绕过去。
“喂。”
银止川在西淮身后叫住他。
“你怎么回事啊。”
心性坦率的少将军直蹙着眉头,从后面绕到西淮身边来,看着他:“去哪里了,这么久,也不说一声。”
白衣人竟抬起眼,淡淡地看着他:“和你有关系么?”
“……”
银止川简直莫名其妙,这个人前几天在床上还眼含春情地要他亲自己,甚至时不时偷看他发呆。
这算什么?穿上衣服就不认人了?!
“西淮,你不觉得你最近很奇怪吗。”
银止川琢磨道:“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啊。有什么事吗?……你对我的态度,怎么也反复失常啊,一会儿粘人亲近得不行,一会儿又冷若冰霜,你究竟是在想什么?”
“在想银少将军风流无比,撩得的女子芳心恐怕能从星野之都之南排到星野之都之北。”
西淮说:“我天生不是爱凑热闹的人,所以还是想离远一些比较好。”
“……”
银止川太冤了,西淮这番话简直说得他满头雾水。天地可鉴,他从前风流无度,虽然有一个轻佻不羁的名声,但那完全是因为天资条件好。
他只那么稍微收拾一下,穿一身白袍子往烟柳巷子里多去几趟,就能勾得整个星野之都的姑娘对他又爱又恨——恨其轻浪,恋其倜傥。
主观意识上,银止川是绝没有想故意想叫闺秀们为他辗转难眠的。
西淮这么莫名其妙突然提起这么一档子事,真是叫他全然摸不着头脑。
“你……”
银少将军沉思片刻,蹙眉试探地看着西淮,半晌犹豫说:“西淮,你该不会是吃醋了罢?”
西淮:“……”
白衣人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冷冷看了他一眼,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