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李斯年却朝他比了个手势,示意没有关系。
“空青,有什么事告诉爹亲。”
李老爷说道:“今天家里有贵客来,你莫要不懂事。”
然而他这么说着,平常一贯知礼懂事的幺儿也没有回应,只听见房内呜呜的哽咽声。
“您先下去休息吧。”
李斯年说:“我在这里等着就好。”
“哎……”
李老爷犹豫地看着房门。
除了觉得这样对李斯年有些失礼之外,老人眼神中更多的,其实是对李空青的深深担忧。
李斯年也没有想到“公子隐”这三个字,会对李空青造成这样大的打击。
一盏茶的功夫之前,他告诉了李空青公子隐的事。
原本认出“养骨草”的时候,李斯年就想同李空青说话,但是碍于银止川在场,不便提起,才一直等到了离开镇国公府。
但是李空青却在听到他认识的“慕公子”,就是“公子隐”的时候,骤然失控了。
他原来是不知道赠予他养骨草的人就是公子隐的。
一时间不可置信地看着李斯年,嗫嚅着吐出一句“他那样好的人,怎么会是无恶不作的公子隐?”,便愣怔在那里。
再之后,就是李斯年告诉他不仅“慕公子”就是“公子隐”,而且他还已经身死在江州,李空青才就此崩溃。
他眼眶迅速红了,然后一声不吭朝家中走去,关上房门来大哭了一场。
李斯年也不知道他在哭什么:
是难过自己倾心相待的朋友,其实是中陆名声狼藉的大恶之人?
亦或者只是难过,那个人他死了。
“空青,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认识公子隐的。”
李空青斟酌说道:“但是养骨草是可肉白骨、活死人的灵药。无论你是想要为家族保留它,还是待来日高价售出,都是你自己的自由。我不便插手,也没有立场插手。我只是……想请求,倘若你有售出它的打算,可否第一个告诉我?”
银止川是盛泱最后一个可以带兵的人了。
李斯年凝视着紧闭的房门,想,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因为为西淮解去蛇毒死去。
可是李空青对慕子翎的态度实在难以揣测,也不甚清楚慕子翎手上的养骨草,为什么会到李空青手上的。
他注视着逐渐下沉的夕阳——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房内,李空青脸蒙在被单中,眼泪接二连三砸进被褥里。
“我想来世投生在寻常人家,这样也可做一次良善之人。”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
李空青终于明白了慕子翎对他说的话,可是他已经明白的太晚。
曾经在咫尺城的时候,他鼓动慕子翎给一个老乞丐投币。
慕子翎投了,然后站在那里,很久很久地注视着自己的手指,像不可置信这双苍白细痩的手也会有一日给别人带去救助和善意一样。
那时李空青看着慕子翎倾动人城的苍白脸颊,不明白他蓦然舒展开的眉眼和笑意,只觉得心动。
待很久之后,今日终于明白了他的心境,再想起那夕阳下怔愣的脸和一下明亮起来的冰冷眼瞳——
李空青才越发觉得哀恸。
“公子隐虽是罪恶滔天之人,但想必也有真心待人的时候。”
李斯年迟疑着,安慰房内人道:“你不必觉得心有错付,其实他赠养骨草予你,也许就是把你也当做过朋友的证明。”
他当然也把我当做朋友。
李空青在心中说,因为他本就是受人恩义一次,愿十倍报偿的性格。
只是世人多负于他,才皆说公子隐手段狠毒,睚眦必报。
李斯年静等在房门前,直等得月都要升到天际正中,他忍不住要再说点什么来说服李空青的时候——
紧闭的房门才轻轻开了一小条缝隙。
一双肿的如核桃一样的眼睛在房门的缝隙后看着他,李空青递出怀里的一只锦囊,低哑声说道:
“你拿去救银少将军的所爱之人吧。”
“他也中过毒,必不想有人如他一样受剧毒的折磨。”
就像世上受云燕血脉之苦者千万,却只有一个以身祭鬼的公子隐。
只是那只养骨草也是慕子翎留给李空青唯一的东西了。
行药商的青年看着堂兄眼瞳一亮,接过锦囊、郑重离去的背影,哭肿的眼睛再一次酸涩起来。
他从来不是舍不得价值连城的养骨草,他只是想要留住点什么——证明这个从来不应当出现在他生命里,也本不会产生什么交集的遥在云端的明月公子,并非如传闻中的那样穷凶恶极。
他只是个有点孤独,一直等待着一个人看到他的绝望少年而已。
如果中陆所有人都误解他,那么起码有一个人知道,其实他没有那么坏的。
……
李斯年赶到镇国公府的时候,银止川已经镇定坐在檐下煮茶了。
银府构建开阔,房檐屋脊相当大气,坐在游廊,也能看见当空明亮如盘的月亮。
银止川煮着一壶热茶,昏睡的西淮躺在他怀中,头颅枕着银止川的腿。
脸色已经比早上李斯年见到他时好许多。
“你……”
李斯年一看这情景,再看银止川,果然银止川的脸已经开始泛青了。
“李都统,来饮茶么?”
银止川还跟个没事儿人似的,自斟自酌一杯清茶,笑道:“这红泥小炉火候不错,待会儿西淮醒过来,就正好有温茶可以喝。”
“你给他吮蛇毒了?”
李斯年变色道。
“是啊。”
银止川懒洋洋答道,一点也不上心似的,慢悠悠说:“你分家堂弟说的那个法子不错,果然很管用,西淮现在已经好许多了。你瞧着呢?”
李斯年哪里有心思再和他贫,赶紧走上前前去查看银止川的脉搏和眼瞳,银止川却笑嘻嘻地说着:
“李斯年,我终于明白你说的愿意为林昆劫法场是一种怎样的感受了——为所爱之人犯险,这种感觉果然甘之如饴得很哪。”
“只是我原本还打算带他去看关山郡的三千里稻田、和不夜关的无尽雪夜的,这下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了。”
他轻轻叹息着:“李斯年,你以后要是有空,每年夏至之时,替我给西淮买几捧足够他过完那个夏天的绮耳草好么?”
“……”
李斯年冷冷把装着养骨草的锦囊拍在他身上,银止川恍然大悟道:“噢,你堂弟找到可用的药草了?”
“是啊。”
李斯年漠漠说:“你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了。”
“死不死得了都无所谓。”
银止川笑笑,轻声说:“反正这毒现在已经转到我身上来了,西淮是安全的。你堂弟在古籍上翻到一种药法,就拿我试一种药法也未尝不可。”
他实在是一派风轻云淡之态,好像气定神闲得很——
唯独身体却出卖了他的虚弱,就在银止川说出这句话后的下一刻,一抹鲜血从他的口角溢出来。
李斯年慌忙去拆那锦囊的抽袋,银止川却含着血笑起来,轻轻地捋起西淮的发,不让他干净的脸庞被自己污血沾到分毫。轻声说道:
“李斯年……为自己心爱的人死,真是世上最浪漫的事啊。”
“你说呢——?”
西淮醒来的时候,银止川还在睡着。
李斯年守在他床边,“噼里啪啦”的烛火一闪,他抬起眼来,朝恢复意识的西淮看过去。
西淮注意到他是在灯下写信的,但见到自己一醒过来,就停下笔,将那信收到了怀里。
“喝水么?”
李斯年从壶中倒了一杯凉白开,递给西淮,问道。
西淮对他有印象,他记得这是林昆的青梅竹马,在宫里做御林大都统的。
“是你救了我?”
“是银止川。”
李斯年淡声答道。
他对西淮并不怎么上心,事实上除了林昆,李斯年对任何事都不怎么上心。
他就是李家不得宠的一个庶子,要不是林昆,他或许都不知道自己至今是什么样子。
见西淮不喝水,他便又坐回了灯下,低着头写那封没有写完的信。
西淮却手抵着额头,眉头蹙起,大抵还在回忆自己昏迷过去之前的事情。
他记得和银止川一起去荒庙,而后被蛇咬伤的那时候,但是之后中毒之深,却是他未料到的。
“银止川……”
顿了顿,西淮问:“他在哪儿?”
容色苍白的少年环视房内一周,却没有见到银止川的影子。
西淮心里有些奇怪,觉得以银止川的性格,应当会叫自己在醒来的第一时间就见到他的。
“他还没有醒。”
李斯年淡声答道:“在隔壁房。”
西淮眉头微微蹙了一下,李斯年接着道:“他以命换命救了你,你的蛇毒是他吮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