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似乎被西淮冰凉的唇冻到了,银止川蹙了下眉,无意识哼哼了一声,于是西淮很快放开。
“你会记得我是谁么?”
西淮轻声地问。
“知道啊。”
银止川模糊地说,闭着眼:“逐颜。我喜欢的人。”
顿了顿,又补充上一句:“也是喜欢我的人。”
“……”
西淮有些被他逗笑了,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你。”
“因为你送给了我平安符。”
银止川说。
他像很得意的小孩似的,向西淮炫耀道:“看到没有,逐颜送给我的。”
西淮眼睛有点发酸,他笑了一下,低低说:“看到了。”
“你收好。”
银止川胡乱地“嗯”了声,又侧首歪到了栏杆上。
他太醉了,今日大概是高兴,下午一连饮尽了许多坛“桑梓归”。
弄得连现在的焰火都来不及看。
西淮静静地等着,他还不想走。就像能拖就拖的自欺欺人者,从中午的“吃完这餐饭再走”,到“等银止川喝醉再走”,到现在的“看完这场焰火再走”,他不知不觉就延到了最后一刻。
“咻——嘭——!!”
终于,焰火也升起来了。
一颗颗绚烂的烟花飞腾到空中,璀璨而夺目地盛放开来,带着极致的烫和热,给人带来难免磨灭的冲击,然后独自空寂冰冷地衰落下去。
焰火是梁京的特产,从来只有贵族纨绔才玩耍得起。
星野之都因毒患颓唐已久,今夜突闻如此光华,亮如白昼,许多家人户都推门倚窗而看,探出头,仰首看着这不可多得的热闹。
“天地苍茫兮,以白骨铺疆。
英雄拔剑兮,红妆空罗帐。
我越千山见大江,与子同袍展眉兮,不为射天狼。
美人青丝总白发,悲喜赋予杯酒兮,也无故人回望——”
在如此喧哗的时刻,西淮的注意力却没有放在焰火上。
他执了一支紫萝箫,一遍一遍地吹《何以归》。
及至深夜,露宿街头的乞儿才听那君子楼上的箫声忽止。
再然后,便看到一白衣人独自下楼,走进了晦暗无尽的夜色中。
“七公子……七公子?”
第二天天明,银止川和西淮一夜未归,家丁们寻了过来。
但是他们看到银止川时,银止川却只一个人睡在栏杆下,身边根本没有西淮的影子。
“唔……”
银止川低低地呻吟了一声,睁开眼,头脑中还带着宿醉的昏沉。
“怎么了?”
他头痛地揉着额头:“出了什么事儿?”
家丁们苦着脸,回答说:“没事。就是看您和西淮公子一夜未归,过来寻您。”
“噢。”
银止川胡乱回了一声,问:“西淮呢?给他带早饭没有?”
他身上还盖着西淮的衣物,薄薄的柔软料子,带着那个人身上特有的清雅香气。
仆从们却面面相觑,回问说:“西淮公子不是和您在一块儿吗?”
“……小人刚才来的时候,没看到西淮公子。”
“……没看到?”
银止川下意识一愣,回头也朝周围看了一圈,确实没有熟悉的白袍身影。
“不在这儿?”
银止川喃喃说:“跑哪里去了?”
是不是买什么东西去了,或是有什么事。
这都是更有可能的猜想,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银止川想到西淮之前的种种表现,心头陡然升起股极其不好的预感。
他忽然就开始摸索身上的令牌,和寻找有没有西淮留下来的什么东西。
——“你会记得我么?”
——“要记得啊,我是心悦你的。……永远永远,都不要怀疑。”
之前的话蓦然回响在银止川耳畔,他心中浮现出一个呼之欲出、但是又绝不愿相信的答案——
银止川摸索东西的动作越来越慌乱,几乎是手足无措地寻找着自己的玉牌。仆从们大气也不敢出,就那么噤若寒蝉地看着银止川的拉扯越来越粗暴,呼吸越来越紊乱。
“关城门……关城门!”
最后他慌忙地抬起眼,朝奴仆们暴怒地呵斥道:“快去找李斯年,让他通知禁军关上星野之都的所有城门!!——”
西淮把他能畅通无阻行走于整个盛泱的令牌拿走了,银止川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要做什么。
但是他为什么?
银止川想:他是早就有打算离开的。
连今日说出府来给他补过生辰,也是为了脱身得更加容易。
他为什么要离开?他待他不好吗?
银止川有一肚子的迷茫和冤屈说不出来,但是这些都没有先找到西淮重要。
于是就在此时,他正要抓起外袍和奴仆们匆匆赶往外城门的时候,一张轻飘飘的薄纸从银止川的袍子中荡了出来,在空中转了两圈,缓缓落到地上。
银止川脚步一顿,良久慢慢俯下身,捡了起来。
是一张房契。
他送给西淮的那张房契。
——“我想要一栋在湖边的房子。不用很大,但是很安静,外头是桦树林,窗边是碧蓝的湖水。每晚睡前能看到银色的粼粼的月光,醒来时是带着雾气的稀薄晨色。下雨时有淋漓的雨声,门前再种两棵桃树。春来时打桃子吃,夜深闲敲棋子时,窗台上落着一两片桃树的花瓣。”
——“好,那我就送你一栋这样的房子。”
“落厝在江州云村,和你的要求一模一样。何时我不成了,镇国公府被人抄家之前,你就自顾自逃命去吧。”
……但如若可以,我也与你同去。与你一同在那里度过余生,共至白首。
这是银止川没有说出来的话,可他一直想着何时实现了,再对西淮说。
没有想到,没有等他对西淮兑现诺言,西淮已经先退还了他的房契。
他拿走了他可以用来出城的玉佩,也还了他赠与的归处。
也许连曾经“生同塌,死同穴”的诺言,也一并反悔了。
[*注1]:文里有些诗是我集句的。集句是指取已有的一句或几句诗,拼集成一首新诗。例如王安石的集句“风定花犹落,鸟鸣山更幽”,就是集的原句“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有些人会专门钻研这种玩法,以让集句比原句更有意境(主要在宋代以后)。
第139章 客青衫 93
上一次星野之都这么热闹的时候,还是银止川在找那只他开了光,准备炖给西淮的鸡。
只见镇国公府所有的家兵仆从都被遣出去了,挨巷挨街地找人。
连角落里的猫窝都没有被放过。
家兵搜过,原本就混乱不堪的黑巷更是一片狼藉,瘪了一面的铁桶不知被谁踹了一脚,待在原地“叮铃乓啷”地打转。
地上只剩下一片凌乱的脚印。
银止川还在君子楼上,仍是他和西淮昨天待过地方。
从这里也能看到城门,瞧清楚每一个出城去的人。
只是物是人非,同样的地方,桌子上的菜都已经冷了,剩下些残羹冷炙。
昨天留在银止川身边的白衣客,也不知所踪。
李斯年从楼下拾阶上来,看到银止川的第一眼,就是他坐在木雕桌旁,身边一个人没有。手臂肘弯撑在腿上,掌心握着一只锦囊,神经质地反复摩挲。
眼神空茫而僵硬。
整个人说是失魂落魄再恰当不过。
“止川……”
李斯年欲言又止,低低地叫了他一声。
银止川听到声音,立刻抬眼看了李斯年一眼。但是很明显不是他期待的那个人后,他眼里燃起的那抹光又很快暗淡了下去,只低低说:
“噢……是你啊。斯年。”
李斯年心里五味陈杂,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想了许久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出口一句安慰道:
“放心,城门口我已经吩咐过了。凡是用镇国公府的令牌出城的人,都一律扣押带过来。……其余的几个出城小路,也都派人过去看着了。”
这实在是很用心的安排,如果实施下去,很难有人能从固如金汤的星野之都逃脱——
只是西淮如果还没来得及出城的话。
银止川揉了揉眉心,很疲乏的。他勉强挤出一个笑,朝李斯年说:
“多谢。”
“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