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因为是直面燕启人攻击主力的地方,正门口比星野之都内其他地方更可怖的多。
触目可及的,便是断肢残躯。还有被剖开肚腹的士兵,血淋淋的肠都淌了一地。
涓涓的血从躯体里流出来,像是小溪的声音。
如果在平时,这样可怖的场面叫任何一个闺中小姐或孩童看到,都会捂眼作呕,但是此时——
一个脏兮兮一脸血污的小孩蜷在角落中,抱着一只小狗,呆滞地看着这一切。
银止川从她面前经过时,她僵硬地抬头看了银止川一眼,银止川注意到她的眼睛里仿佛有泪光,但是小孩却没有任何表情的,只是那样痴傻木偶一样坐在那里。
流箭来了不知道躲,飞石砸在面前也没有动静。
“你……躲到安全的地方去。”
银止川下意识说。
但是旋即,他又愣住了:星野之都此刻,哪还有安全的地方?
连惊华宫沦陷,恐怕也不过时间问题。除了早前逃走的那些人,现今还留在城内的百姓,恐怕都要成为盛泱的陪葬了。
“小心。”
下意识的,银止川替小女孩挡下了又一只飞来的流箭,叮嘱她:“总之不要留在这里……找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先躲起来……!”
来不及亲自将小孩护送到一个完全安全的地方,银止川只得将她先搂起来,然后连同她的小狗一同塞入一个空房屋的米缸中,再三重复:“不要发出一丝声音……不要乱跑。等到足够安全的时候,再出来!”
可是,什么时候会是“足够安全的时候”,那个时候还会不会到来,银止川也不知道。
他已经放开这大局太久,无力去改变它什么了。
小乞丐的去向已经追丢,银止川只得接着往前走去——
在更接近城门的地方,有众多黑压压的人影。看不清楚他们集结起来在做什么,只能听见有隐约的嘶吼和哭腔。
担心打草惊蛇,稍作停顿后,银止川从路边一个死尸的身上剥下一套衣装,混进了人群里。
“我们……会死的吧?”
兢兢战战的声音,一个士兵蜷缩在城墙根下,低声地颤抖说。
“不、不会的……”
然而另一个同伴,恐惧已经令他笑起来比不笑还难看,仍鼓励地回答说:“只是射出一箭,射完之后,我们就立马撤下……当初告文上是这么说的啊。应当不会出事的。”
“可是,那些在前面批次里上的人,根本没有活着回来啊……”
脸上黑黢黢的小兵仍旧在发抖:“连尸体也没有看见……”
“说不定他们还活着呢?”
同乡人僵硬地扯动唇角:“……所以才没看见尸体……也许还有另一条撤退的路,他们都从那里走了。”
“……”
集结的队伍中,一片沉默。
但是任何人都知道,未知的恐惧在这支小队中流窜,形成无形的、但巨大的压力。
他们就是见到城头昭示而来报名“勤王”的义士。
因为有御史台的一纸文书,又能领十颗金铢,这些一生都或许没有见到如此多钱的贫家小孩几乎毫不犹豫地就加入到了其中。
可是入编之后,令人惊异的,号称要将他们培养成“盛泱砥柱”的王为良等大员,却根本没有对他们进行系统的训练。连基础的操兵都没有进行过。
只给他们每人发下一支做工精美至极的琉璃玉箭,握在手中冰凉彻骨,即使在阳光下,也透出一种诡谲阴冷的味道。
王为良叮嘱他们,将自己的血液滴入一滴到这玉箭之中。
而后,就再也没有管过这支“义兵”。
“不、不要再无端猜测了!”
似乎是无法容忍军心濒临溃散边缘,一个剃着平头,模样看起来老实至极的兵站了起来。
“莫大人王大人,都是很好的!他不是给了咱们十颗金铢吗!?你们莫要恩将仇报,做那畜生不如的事!”
老实的兵声音大,嗓门粗,似乎是极少在人前这么大声说话,连脸也涨红了:“……观星阁、林御史,说的道貌盎然,但是哪个给过咱们一个子儿!?要我说,他们一直与王大人莫大人为敌,我早就看不惯他们了!”
“……”
众人怔怔地看着他。
“更何况,上头哪个不是精英,哪个不比我们明白?”
老实巴交的兵继续说道:“就我们这种庄稼插秧的脑子,瞎捉摸人家做的决定干啥!……在军中流传这种话的,少不得是燕启的细作。都是要来害咱们盛泱的!”
“……”
沉默中,依然没有人说话。
“下回,不许再说这种传闻了!”
脸庞发红的兵大声说道:“再说,我可要禀告给监军大人,将你们当做细作都抓起来了!”
鸦雀无声的人群中,人心各异。
早在数日之前,这番话是没有任何人质疑的。但是随着近在眼前的事实一再发生,一些本牢固不可动摇的观念摇摇欲坠了起来。
“喂——你们,排成队,过来!”
正当此时,远远的监兵过来了。他们原本看守猪崽一般看押着这群“义士”,此时却懒洋洋的,驱赶他们:“带上你们的箭,跟我来!……轮到你们上了!”
方才发言过的老实庄稼人挺直胸脯,像要为同伴们打气一般,第一个走了过去。
其余人等畏畏缩缩,却也别无选择,只能像要走断头路一样跟过去。
然而,刚靠近城墙头,方才所有自欺欺人的谎言都结束了——
只见直面燕启人的墙根之下,赫然陈列着的,是一堆白骨。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有人两股战战,惊惧出声。
“别管。”
监军懒洋洋的,吩咐他们:“带上你们的箭,瞄准燕启尸兵射出去!”
——终究是听从了西淮的建议,星野之都守将在城外布了鼓阵,又以刺人口鼻的毒雾投掷而下,燕启活着的士兵已经全部被击退了,只剩下部分无痛觉也不会中毒的活尸仍在城门口反复游荡。
“射、射出去,就能走了,是罢?”
然而看到那些张着血盆大口的腐尸,本也没有经历任何专业训练的义兵根本吓破了胆,连声音也是颤颤的。
监兵神情漠然,不给他们任何回应,义兵们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弯弓搭箭——
“嗖——”
琉璃骨箭呼啸了出去,带着冰冷的温度,狠狠插入一个燕启活尸的腐烂眼眶中。
“射中了射中了!”
那人欣喜得大叫:“俺在村里的时候射猎就是一把好手,杀燕启狗也是一、一样——呃——”
然而下一刻,那人便像被什么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一样,脸憋得通红,手足四肢都发抖战栗起来。
方才执过琉璃箭的那只手更是扭曲变形——仿佛有什么阴冷可怕的东西正在竭力钻进去。
一辈子没做过什么恶事的寻常庄稼人瞪大眼看着自己的双手,他像是想说什么,但是已经无法发出一丝声音。
血水自他的指尖滴落下来,血肉正在融化,只不过转瞬,方才活生生还存在的一个人就变成了一摊白骨!
与他同时消亡的,还有燕启方被他射中的那只活尸。
“这……这是什么呀……”
众人开始害怕了,他们脸色惨白地想要后退,但是监兵们早已封住了他们的退路。
他们像一群被赶到一起的羊一样待宰,没有丝毫反抗的能力,也没有把消息传递出去、好叫下一批等待的义兵快逃的可能。
“别想了。”
监兵们依然是懒洋洋的:“喏。”他们甚至努了努嘴,示意城墙之下的游荡腐尸:“你们要逃,是格杀当场;但若射杀燕启腐尸而亡,起码还是盛泱的英雄呢!‘义士’、‘义士’,哈哈,你们不会不知道自己招兵来,就是要当义士的罢!!”
“……怎、怎么,会这样呀……”
人群中,已经有人开始落泪了。
他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或孩童,真正年轻力壮的青年人,都早已逃脱了。极少会来这里参兵。
对上拿有武器的城内监军,几乎毫无获胜的可能。
——不是没有想过牺牲,但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犹如器具一般使用一次即被丢弃。
“我……我不想死……”
同样在人群中的小乞儿呢喃低语。
他比其他人更早察觉出军队中的异样,但是仍然没具备足够的勇气逃脱。
在那个时候,银止川府邸的门前,他本可以大叫叫银止川救他的。
但是他终究没有。
是为什么呢?是对这个盛泱仍然抱有一丝渺茫的希望么?是不甘心一生被人忽视、终于有一次被称作“盛泱砥柱”的机会么?
……他不知道。
但是这一念之间的犹豫,已然足够叫他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小乞儿内心骤然爆发出一阵绝无仅有的勇气,他呐喊着:
是的,他还没有买到星野之都的大房子,还没有开一间花铺,还没有用完他小心翼翼存起来的那么些钱……他怎么能死?
绝境之下,少年猛地站起了身,不顾一切地推开面前监军冲了出去——
打破沉默只要一颗石子,在他之后,感到备受欺骗的其他人也冲撞起来,大呼大喝地推阻挡在面前的一切,要闯开这个牢笼。
本以为胜券在握的监军们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们会突然具备这样的勇气。
“喂……你们怎么能走……”监军大叫:“你们可是盛泱人……你们这群叛徒、叛徒……!”
可是,清醒状态下的自愿赴死,才是义士;因欺瞒与哄骗送命,那是将道德编造成实现私欲的枷锁。
小乞丐感到自己这一生都没有跑的这样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