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片刻后他站起来,说:“孤走了,你好好休息。”
慕子翎看着他,秦绎从进来到离开就没说几句话。
他好像有心事,但是慕子翎的明月囊他也收下了。
秦绎觉得明月囊在袖子里,微微有些烫手,慕子翎的目光,他也不敢看。
他几乎像是落荒而逃地离开了慕子翎的小院,几乎连头也不敢回。
等到完全离开了,他才缓缓停下步子,静立在一处墙楼的拐角处。
“王上,怎么了?”
仆从跟着秦绎,见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闭着眼,呼吸微微有些急促。奇怪问:“有哪里不适么?”
秦绎没说话,微微比了个手势,让他们离远一些。
他掏出慕子翎的那只明月囊,素白的底,暗色的花,冷淡地开着。和他的人一样。
秦绎手微微用力,将鼓囊囊的锦袋都捏的变形了起来——
这是杀了慕怀安的凶手所做。
他对自己说,双手沾着慕怀安的血的人所做!
他屠城的模样你又不是没有见过,这下作东西不扔,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么!?
秦绎眼睛闭上又睁开,深呼吸数次,却就是无法动作分毫。
他盯着那白山茶花,手指微微颤抖着,眼前浮现出当初白衣红绳的小少年歪头看着他,问“梁成的山茶花好看吗”的模样。
然而秦绎如同入魔一般,他禁不住哆嗦着将那锦囊靠近唇边,颤抖着轻轻碰了一下,想起不久前,慕子翎靠在他身边闭着眼醉酒的侧颜。
“……下贱!”
在脸颊触碰到明月囊的一瞬间,秦绎蓦然如大梦初醒,猛地惊醒过来,狠狠将它掷到了地上——
雪白的布料沾上灰尘,一下蹭污了一块。
“拿去扔掉。”
秦绎说:“不要让这东西……再出现在我面前!!”
随从怔了一下,明白这大概是慕子翎的东西,不敢乱碰,秦绎却冷睨着他们,寒声问:
“怎么,孤王的命令也敢不听了么?”
随从不敢,慌忙跪下,拿手捡起那只雪白的明月囊。
秦绎道:“扔掉。扔得越远越好,孤不想再看见这脏东西第二次。”
随从的手脏,明月囊的缎面上一下子就留下了只灰脏的指印。
他捏着这柔软的锦袋,想这针脚真是细密,碰上去一点也不扎手。
只是无人知道,这明月囊在被慕子翎刺制出来,又送给秦绎的时候,他怀有的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这是他第二次喜欢一个人。
一次是十五岁给他烤衣物鞋袜的秦绎,一次是二十四岁给他编蚱蜢撑伞的秦绎。
敏感病郁的小兽,但在一次次试探中,再一次相信一个人是有多么地难。
秦绎却将它,毫不犹豫地丢掉了两次。
第28章 春花谢时 29
秦绎之后称军务繁忙,几乎没有再往慕子翎那里走出过一步。
但慕子翎对他的态度却似乎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他从前恣意嚣张,乖戾放肆,根本无人能管的住他。但现在却极少再阴晴不定地走到哪里,心情不好便杀一个人,反倒更多时间都在发呆。
盯着自己的左手,出神地动着手指和阿朱玩。
他好像在思虑着什么,久久不能做出决断。
“半月后,归邪星将显于天南,暗喻‘故人归来’。此时行法,把握近有十成。”
暗室中,云隐低声说:“贫道将先行前往沉星台,做好准备。待王上将青丝与躯壳准备好,即与在下汇合。”
躯壳和青丝,在记载的古法中是最重要的两样换舍之物。
前者,是容器,重要性自不必说。
后者,则是用以引导亡魂入体的必要品。
介时还需要秦绎准备一份慕怀安生前最喜欢的食物,引诱着他从无间海中走出,回到曾经眷恋过的尘世。
秦绎选的是荷叶莲子蒸。
“贫道还为王上准备了一样东西。”
云隐手伸进袖中,隐秘一笑,像说什么极其秘密的事情一般低声说:“有了此物,擒住公子隐将易如反掌。”
秦绎略微皱起眉头:“什么?”
云隐附耳到他身侧,凑近低声悄语了几句。
秦绎怀疑问:“真的有用么?”
“这可是贫道折了十年的寿才换来的东西。”
云隐说,面上有隐隐的得意之色:“只要不使公子隐发觉,一盏茶的功夫后,必见分晓!”
秦绎不吭声。
“这世上除了我,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出这样的东西了。”
云隐叹息了一声:“贫道乃天涯子一百七十六代首徒,十年的修行与寿命,若不是怀安殿下曾有恩于我,便是千金贫道也不换的。”
秦绎默然良久,站起了身来,“知道了。孤会按约与你汇合的。”
云隐深深拜俯:“恭候王上圣驾。”
秦绎走出门,这一天阴沉沉的。
天空像一口倒扣的碗,分明是早上,却没有太阳。像下午四五点的模样。
整个云层都沉闷压抑,好似有一场大风雨即将摧枯拉朽而来。
“公子隐呢?”
秦绎问仆从,仆从垂首,恭敬答:“在西院。”
秦绎微微眯起眼,将袍角轻轻一抖,朝门外走去了。
他一路都有点浑浑噩噩的,及至见到慕子翎的时候,还有点没调整过来。
“你怎么了?”
慕子翎站在窗前,临窗写着什么。见秦绎过来,他将信纸微折,叠了起来。
窗外的风将慕子翎的宣纸吹得一角微微浮起,衣袍也微微轻动。
秦绎不吭声,只看着他的眉眼。
他的眉眼和慕怀安真像。
秦绎想。
寡淡的优美的眼睛,苍白的清瘦的脸。
唇很薄,左眼下一颗朱砂痣。
可是为什么这样的一个人、比慕怀安还像他记忆中少年的一个人,却是这样疯癫病态的性格?
秦绎手指在袖中握紧,说不出的烦乱。
“你在看什么?”
慕子翎察觉到秦绎的目光,微微挑眉笑了笑:“我脸上有什么么?”
秦绎极缓收回视线,垂下眼,喉头略微滚动了一下:“没什么。”
“军中的事情还好么。”
慕子翎淡声问——这几日秦绎总是称军务繁忙,几乎没离开过城外营地。“在赤枫关耽搁时间太久,粮草还够罢?”
秦绎点点头,心不在焉说:“够。”
“何时攻城?”
慕子翎又一次问起,他之前在小酒馆时就同秦绎问起过。“我可以助你。”
然后再也不杀人。
只除掉那批孩子,算作和云燕的一刀两断。
剩下的寿命,不管有多少,都好好留着,为自己活。
慕子翎的眉眼微微带笑,他原本就是上挑风流的眼型,此刻看上去更是公子无双,风华绝代。
但是秦绎看着慕子翎单薄的身形,听着这话,心里升腾起的竟然不是高兴,而是一种烦躁的情绪:
“你伤才好了多久?你就这样喜欢杀人么?”
慕子翎手一顿。他朝秦绎看过去,感受出秦绎这句话中的不善意,柔软的眼神一下子消失了,神色慢慢冷下来。
他注视秦绎半晌,冷嘲说:
“是。我向来嗜杀冷血,王上忘了么?”
……是啊,我怎么能忘。
秦绎默然想,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杀了谁,我为何会将你掳回梁王宫……这一切,孤怎么能忘!
这是杀亲夺爱之仇!
孤到底在想什么?
秦绎眼底晦涩不清,一片浓郁的沉默中,有隐隐的挣扎之色。
——但那神色过于微弱了,几乎是稍一闪现就立刻被扑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