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他不会想到这是他一路上以来,离慕子翎最近的一次。
他们短暂地“相遇”,而后再次错开。
他终究一步一步,走向了一个没有慕子翎的未来。
秦绎的人离开许久后,慕子翎从凹洞中走出,回到坡顶。
树林中到处都是被人搜找过的痕迹,溪边还留着许多凌乱的马蹄印。
一个树下的草丛中,还有一团被长久压折的痕迹——
那是秦绎昨晚坐过的位置。
慕子翎缓缓走过去,从中捡起了一枚小东西——
是一只有点丑的草蚂蚱,大抵是昨夜掏埙的时候,从秦绎怀中不小心掉出来的。草蚂蚱躺在慕子翎手中,他静静看了半晌。
而后慕子翎低低一笑,把它放到了一根草尖上,立住了。
碧绿的小东西挂在草尖,摇摇晃晃,几乎快要以假乱真。
但这是它本来就应该待的地方。
慕子翎想,就像他和秦绎,曾经错误的相遇,但总归要彼此回到正轨。
慕子翎缓缓转身,走向了一个方向——
那是他们一切开始,也终将结束的地方。
熹微的晨光落在他身上,在慕子翎身后,是纷繁茂盛的乱草,和一条涓涓流淌着的溪流。
新升的日光下,那上头好像铺上了一层金光,在粼粼地闪动着。
一切还未开始,一切终将结束。
第46章 春花谢时 47
慕子翎到江州的时候,是十六天中的最后两天。
秦绎还没有赶到,大抵是因为那夜顺着溪流,找错了方向。
他看着这车水马龙的江州,一切,都好像还和八年前一样。
繁花似锦,人来人往。
大街上有人卖杏花,也有人吆喝着,“甜豆腐脑要不咯——”
慕子翎走到自己曾经买过糖葫芦的地方,那个巷口依然在那里,只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已经没有那个杵着木棍的小贩了。
“公子公子,要扫晴娘吗?”[*注1]
慕子翎站在街边,一个撑着小伞孩童拉扯他的衣袖,仰头问他。
刚下过雨,地上还有一小洼一小洼的积水没有干。
孩童的伞上挂着许多雪白小人,用稚嫩的手笔画上了眉眼,笨拙地对着每一个人笑。
慕子翎从怀中拿出一锭银两,放在孩童手心:
“要一个。”
孩童便很开心,欣喜地不住说:“谢谢公子,谢谢公子。”
“在雪布里面写上等待的人的名字,下次下雨之前,他就会来!”
见到慕子翎的神色,那孩童笑起来:“很灵哦。”
慕子翎看着他,这孩童约莫还不到六七岁,只比慕子翎的膝盖高出一点点。
他不由问:“你这样小,出来家里人不担心吗?”
“我爹生病啦。”
小孩笑着说:“他从前在这里卖糖葫芦,但是去年腰痛得厉害,就不能来了。我来卖扫晴娘,替我娘补贴家用。”
慕子翎怔神看着他,突然有种奇妙的光阴回溯感。
在好多年前,他也只有八-九岁的时候,也曾经站在这里,警惕又好奇看着巷口。
他问那个卖糖人的小贩,“西湖怎么走”。
而今时光漫漶,他再一次回到江州,一切仿佛还都在这里,一切又仿佛早已改变。
他看着这卖扫晴娘的孩童把东西递给他,而后背着小伞,哼哼着童谣走开,接着去询问下一个游人。
在慕子翎周遭,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尘世众生。
长街上,有刚开笼的包子香甜蒸气;有汤面上撒着一把桂花干的汤圆米酒;有下了学,嘻嘻哈哈打闹着的孩童。
这真是很好的世间,慕子翎想。
他笑了笑,接着往长街前头走去。
在城头,种着两棵高大参天的树,抬起头,就能看见满城飘舞着的繁花。
秦绎还没有来,慕子翎决定等一等他。
他在一间客栈打尖儿住下,进去的时候,掌柜的笑问他:
“公子,来看花灯呀?”
慕子翎不知道那是什么,摇摇头。
掌柜说:“我们盛泱每年二月二十三,都要办灯展。就是今日。有许多游人特地赶来,就为了这一天。您晚饭吃完,得了空,去看看?”
慕子翎没想到一生末了,还能赶上这样一天。
安顿下来后,他便站在窗前,打开窗,也算瞧瞧热闹。
星辰初显之时,果然街边开始挂起华灯。
而每一盏花灯上都还写着名字,似乎带着表达倾慕与祈愿的意味。少年少女们成双结对,在街面上携手同游。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注2]
盛泱的江州,从来都是这样一个莺飞草长,烂漫如春的城池。
每一个在这样的江州相遇的情人,都是一种幸运。
“公子,下来买一个花灯呀。”
瞧见在楼上的慕子翎,对面街上的小贩笑着招呼他:“我给您打折!”
慕子翎一怔,有点犹豫,但迟疑片刻后,他还是走下了楼去。
“这个多少钱?”
慕子翎指着一盏画着荷花的藕色灯笼,轻声问。
“五个铜钱!”
小贩比了个手势,笑着说:“您真有眼光,这是我做得最漂亮的一盏灯。”
慕子翎付了钱,小贩又问:“您要写字吗?”
“有什么愿望,写在灯上,放出去,神如果看见,就会帮您实现的。”
慕子翎一笑,觉得盛泱真是一个充满着祈愿和幻想的国家。
他接过摊边的毛笔,在上头写了他娘的名字。
他想,当初他娘亲来到这里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赶上这样的“灯展”。
如果赶上了,她大抵不会写他父王的名字,而是祈愿,来生与那位琴师再结良缘。
慕子翎拎着灯盏,顺着街巷慢慢往前走。
除了挂灯,街边还放着许多竹伞。
绚丽鲜艳的,每一个看上去都极漂亮。
他路过花楼,里头有甜腻脂粉的香气,隔着珠帘,有倾城之色的小妓娘弹着琵琶,一面笑,一面讲盛泱的神话。
软糯的江州小调,令人忘却烦恼的吴侬软语。
慕子翎站在门前听了一会儿,听见她们说:
在千年之前,世间曾有过神。
其中一位,与无间的冥帝交好……[*注3]
而就在这么静站了一会儿的功夫,一枝白玉兰突然从阁楼上轻飘飘落下,正砸在慕子翎额头。
慕子翎一怔,抬头,只见阁楼上有一个轻扇掩面的青衫女子正看着他,露出一双眼睛里水波莹动,仿佛含着说不出的笑意。
她旁侧还有几个同伴,一见慕子翎真的抬头,不由登时嘻嘻哈哈闹作一团,越发要将她推出去,好叫慕子翎看到她。
花展这一天,有情人的少年少女们结伴而游;没有的,则站在阁楼上,等街边哪位公子路过。
看见合眼缘的,就可以将手中花枝抛下,如果砸中,对方也有意,就将花枝捡起,别在前襟上,结一段良缘。
而慕子翎今年十七,正是最好的年纪。
他站在那里,纵使乌发成霜,却依旧有着举世无双的风华。
清幽冷淡,矜傲明亮。
后来,慕子翎自然没有将那枝白玉兰别在前襟上。
他把白色的清幽小花拾起,好好地放在一颗圆润干净的石头上了。
逛到深夜,慕子翎原路走回,在客栈歇下了。
这是他生命中的倒数第二天。
第二日,秦绎还是没有来。
慕子翎只能再等他最后一天了。
他并不着急,但秦绎未免太慢了一些。
吃过早饭,慕子翎去了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