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赵云升登时瞪眼道:“这孩子才多大,和女人一样玩儿的嘛。来,过来,本公子看看。”
银止川想,女人是软的,抱在怀里是香的,小倌,小倌怎么玩?
然而他心里这么想,动作上倒也一点不吃亏,一下将西淮拉住了,漫不经心将赵云升的臭手给挡了回去。
“老子亲自打架抢回来的,轮得着你碰。”
银止川道:“老子拿回去扔到后厨房洗碗,也不给你。”
……
当夜,银止川就带西淮回了府。
倒也没真的扔到后院去洗碗,而是令人备水,好好给这小倌梳洗了一番。
这才意外发现,这人长得不错。
月光下,寒玉一样的少年推门,从房内走出来。
素淡的月光一样的衣裳颜色,穿在他身上,显出一种寡淡冷清的意味。
大约是刚沐浴完,乌发还是湿的,整个人都带着种说不出的潮湿气息。
柔软黑发笼在皎皎月光中,犹如一个误入尘间的小谪仙。
“哟。”
银止川挑眉,伸手去勾了勾他的下颌,轻浮道:“长得不错——能看。”
然而西淮不说话,只用一双漆黑微凉的眸子看着他。
“走吧。”
银止川道:“带你去熟悉熟悉府邸。”
银府很大,最繁华的时候有数千人进进出出。
只是而今都已经被遣散了。
“这里是内府。”
银止川一面走,一面漫不经心介绍说:“有祠堂,书院,闺楼,习武场……再往前,是管家院。”
一路上过去的,都是极致漂亮的楼台小景。
虽然是武将,但是银家宅邸一点也不粗狂野蛮,反倒典雅精致。给人一种柳暗花明,旷达豁然之感。
仿佛这里的主人也是坦荡宽厚,心思通透之人。
“地方挺多,但都空着。”
银止川道:“平常也没什么人来,你自己找个喜欢住的地方住下就行。”
“嗯。”
西淮顺从答。
“但你既然进了我们银府,就得守我们银府的规矩。”
见面前白衣人低眉顺眼的模样,银止川目光从他乌黑蜷长的眼睫,往下,一直扫到线条优美的下颔和脖颈。突然心里就起了恶劣的坏心思,故意捉弄地说道:
“我们银府的规矩是不论男女,一概进了门儿就是府里的人。少爷打不能还手,骂不能还口。得每日抄写《女戒》《夫规》十遍,秀女红,求恩宠。床上浪得像婊子,床下贞得背得起烈女牌坊。来日我厌了你,娶十来个妾室,你也管不着。照样得待我体贴入微,有不得半句怨言。”
银止川说得都快把自己恶心吐了,才终于见西淮乌青眼睫微微一抖,压抑地答了一声:
“嗯”。
于是他登时得逞了,笑起来,嘴角弧度翘得很是邪气浑蛋,轻佻地勾了勾西淮下颌,说:“我骗你的。”
他伸手,拇指从西淮的薄薄淡唇往上,慢慢抚过笔挺的鼻梁,和优美的眼窝。
逼得西淮微微仰着头,供他恣意地逡巡自己的眉眼和五官,才笑着一松手,道:
“看你长得好看,免了。”
“……”
西淮和银止川相处的第一天,就见识到了这位镇国府少将军,风评不佳的恶劣之处。
“《女戒》用不着你抄,女工用不着你学。”
银止川道:“但你会做盐水鸭么?”
西淮一怔,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听银止川接着道:
“你说你的名字是‘秦淮夜泊’的淮,你是金陵人氏?”
西淮极低地应了一声。
“那你如何不会做盐水鸭。”
银止川蹙眉。
“小时候没有多大,就离开家乡了。”
西淮的声音微微发哑,低声说:“那个时候还不太记事。”
“哦。”
银止川随口应了一声,也没有太放在心上。“那行吧,回头有金陵的节度使进王都拜会,我让他们给你带一些故乡小食。”
西淮略一颔首,轻声说:
“谢谢少将军。”
他们二人说话间,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靠西边的后院了。
银止川脚步倏然一顿,看着那水榭廊檐尽头的府邸,神情中略微发生了些隐秘的变化。
“今天就逛到这儿吧。”
他道:“有什么事,明日再谈。今日你也累了。”
西淮看着他的背影,敏锐地发觉银止川声音和方才变得微微不同了。
他抬眼,朝前望去,能隐隐看到更往前的银家宅邸。
然而那里几乎是一片荒芜,大门上覆满了青苔,铁索上满是斑驳锈迹。
仿佛很久都没有人进去过了。
“前面也没什么好看的。”
银止川道:“脏乱得很,等何时心情不好了,还能去找点乐子。”
西淮几乎瞬间就明白过来了银止川为何不肯再往前走,但是他也只是低低应了一声,没有说破。
银止川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仍只是将他送回卧房,自顾自离开了。
房间内,西淮注视着这个陌生的环境,从一个角落,扫视到另一个角落。
他的目光途径桌案上的一盏灯的时候,略微停滞了一下,而后慢慢走过去,轻轻在灯上抚了抚。
很熟悉的模样款式,没有想到能在这里再次见到。
西淮想,这样的金玉多枝灯,他已经快要有十年没有见过了。
……
金玉多枝灯,样式繁复贵重,从前秦淮一带,富有显赫的家族都会用。
包括西淮家。
西淮那时候年纪小,最喜欢看这样一点点亮起来的光芒。
每次见到都十分欢喜,走到何处都要带着一盏——
连他父亲被贬,全家流放沧澜时,也央求母亲,在有限的行装中放入了这样的一盏金玉多枝灯。
“娘,为何我们要走?”
那时,七岁的他站在空荡荡的大院子里,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仆从奶妈都已经遣散了,整个院子里兵荒马乱,只剩下一片狼藉。
他和姐姐牵在一起,仰头看着父母问。
父亲还在一沓沓地往箱箧里搬书——
四书五经自然是要的,《周易》《中庸》也放不下;再看看《九歌》《九章》,心中同样十分不舍。
最后收拾了一个下午,父亲也没有收拾出到底要带走哪五箱书。
“……书,还要看书!”
母亲看着犹豫不决的父亲,突然哭出了声来,嘶声哭道:“若不是为了书,我们家会落到这样的境地!?”
父亲不说话,只是抚着怀中的古籍,眼睛里偏执又柔和。
“若是嫁与打油郎,白丁文字识不得,也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母亲哭道:“叶清明,我恨不能你从未读过书!”
但是,叶清明,怎么可能没读过书?
那个时候,年幼的西淮懵懂想。
他的父亲,是整个金陵最负盛名的“叶家郎”,应试春闱那一年,是全年的魁首。
往他们家族谱往上数,到他父亲这一代,已经有六个状元了。
那时,叶家在整个金陵,都是赫赫有名的书香门第,提起来时,无人不是羡艳钦叹的眼神。
因为才华横溢,又从来不拉帮结派,圣上认为这叶清明是个“老实人”,令他去修国史。
但是有时候,“老实人”做的事也并不是总被人喜欢。
尤其是在这时常不得不需要“圆滑”的朝堂。
“君上怎么说,你便怎么修就是了,你耍滑头瞒得过去么!?”
母亲哭道:“世道,早已经就是这样一个世道。入了仕,摸爬滚打不过混口饭吃,人活一辈子,你活得那么难做什么呀!”
那一年,西淮懵懂地记得,已经是云华十六年。
是先帝在位时最手慌脚乱的一年。
天下大旱,灾荒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