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言丶
张简:“……”
年轻的准天师似乎终于发现了某种先前被他刻意无视的不对劲,他无意识地退后了一步,撞在了一边的桌子上。
桌上的灯烛台被这一下外力撞翻,骨碌碌地顺着桌面滚到地上,砸出了一声不大不小的轻响。
“上辈子,在天目山上。”张简盯着胡欢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他:“你没有遇见什么人吗?”
胡欢愣了愣,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张简状态的不对,他微微拧着眉,似乎不知道张简因何有此一问。
“天目山?”胡欢一头雾水地问:“什么人?”
“天目山后山一条清溪旁。”张简的态度有些咄咄逼人,语速也比平时快了几分:“你当时后腿受伤,没有人救你吗?”
胡欢愣了一会儿,顺着他的话在脑子里刨了半天,才从记忆里刨出了一点端倪。
……是有这么回事,他想。
当时他只开了灵智,还未曾修炼成人形,在山中玩耍时不慎落入猎人的捕兽夹,虽然自己竭力挣脱了出来,但后腿却叫那夹子夹伤了,现下腿上还留着一块疤痕印子。
“是有……”
胡欢刚想承认,可话一开口,就被张简打断了。
“你报恩了吗。”张简说。
胡欢只觉得他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像是吃了枪药,说话语气冲得要死不说,脸色也像是要吃人一样。
平日里张简虽然也动不动就把“除魔卫道”挂在嘴边,总是显得杀气腾腾的模样,但他从来都没这么不客气过。
胡欢一时间也来了脾气,他皱了皱眉,不着痕迹地往回退了半步,声音有些不耐烦:“早报了,怎么了?”
张简张了张口,一句话噎在了嗓子眼里,愣是说不出来了。
胡欢不晓得他今天怎么了,但他刚吐了血,人也不大舒服,心头隐隐起了火,话也没有太客气。
“有恩要报,是狐族本性,不劳您费心,我也都记着,半点没敢欠。”胡欢说。
张简深深地吸了口气,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了几个字来。
“你……报给谁了?”张简问。
胡欢是彻底不耐烦了,他虽然不知道张简从哪知道他这点鸡零狗碎的破事儿,但他到底也是兽族出身,骨子里有点野性脾气,哪能这么被人逼问。
“自然是报给恩人了。”胡欢说:“当时对方落下了一条玉穗子在我身边,我醒后便循着气味找到了对方,正巧见他被人绑在土匪寨子里,我就助他脱逃了——治伤之恩以救命之恩报,我没报少了吧,张小天师。”
胡欢最后几个字说得抑扬顿挫,听起来阴阳怪气的。
谁知道张简非但没发怒,反而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梁一样,身子软了软,跌坐在了桌沿上。
他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嘴唇不自觉地有些发抖。
胡欢报错人了——张简比胡欢先一步知道了这件事。
原来他前世看见的那一眼不是错觉,当时他堂哥脚边跟着的影子,正是彼时依旧是狐身的胡欢。
这一瞬间,张简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他这辈子灵智开得早,初窥前世时,第一眼便见到了上辈子半身血迹的胡欢,从此哪怕后来张成德封他前世渊源,那一眼还是让胡欢记在了心头。
所以他打从见胡欢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随身的照妖镜里清晰地照出了胡欢原身的模样,也叫张简一眼就认出来,对方就是自己前世见到的那只小狐狸。
是以张简一直以为,胡欢肯跟着他,也是知晓前世因果的,再不济,就算他年纪小不记事,也有冥冥中的缘分在。
可谁知他压根就报错了恩,还错了人,在土匪寨子里救走了他的堂哥不说,还叫他年纪轻轻地就丧命在了那些凶徒手中。
前世迷障里游荡的那三年虚无感又找上门来,张简吃痛地捂住脑袋,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那穗子——是我堂哥刚刚打赌输给我的。”
第106章 “我是不该挟恩图报……何况还是上辈子的恩。”
胡欢压根没想到他当初报错了恩,更没想到他无意中踢翻的那个火盆居然会害死上辈子的张简。
他方才积攒起的气焰顿消,肩膀松下来,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张简的脸色。
胡欢虽说已是修炼成妖的狐狸,但若是扔到妖族里,也是个半大崽子,不怎么经事的。他心里一下子又慌又愧疚,既不知道怎么面对张简这个“苦主”,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弥补。
他一颗心七上八下,又因为兽族的本能作祟,一时间先没想好怎么道歉,反倒本能地想逃离危险。
“我……这……”胡欢支支吾吾地说:“上辈子的事儿了,你不能翻旧账啊——”
胡欢的本意只是想说叫张简尘归尘土归土,上辈子的有冤有恨都该过去,大不了他这辈子再补给他一次报恩就得了。谁知这话落在张简耳朵里,好像有点不一样的意思。
张简闻言微微一愣,足足停顿了两秒钟,才勉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也是。”张简说。
张简垂头抹了一下脸,也不知道是抹掉了汗还是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这么把前生的事情跟胡欢吐了个干净,或许是想让他明白自己报错了恩,也或许只是他自己不甘心。
但连饮月说得对,张简想,上辈子的事儿都已经过去了,孟婆汤一喝,前尘尽忘,身子都从里到外换了副新的,上辈子的死活又有什么可在意的。
可地君当时的话还言犹在耳,张简很想要说服自己前生之事已过,实在无须在意——可他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
扪心自问,张简不恨胡欢……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对方。
先前的许多事,现在再回看,都成了一场阴差阳错的误会,他一个人怀揣着这点隐秘的心思,将许多事都错会了不说,还自作多情地以为胡欢是乐意跟着他的。
现在想想,实在是个笑话。
思及此,张简再待不下去,他匆匆拢上衣襟,从胡欢身边擦肩而过,迈步就往屋外走。
胡欢哪能让他走,方才那一瞬间,张简的表情跟“心碎”也没啥两样了,他看着那么难过,难过到连胡欢都仿佛感受到了那种沉重,心头如压了一朵雨云,沉甸甸地发疼。
“张简。”胡欢一边迈步追他,一边连忙说:“那我补给你!你有什么愿望,我可以——”
胡欢一只手伸到半路,还没等搭到张简的肩膀,就被他回身抵着肩头拦住了。
张简不知道什么时候将手心划破了,温热的血顺着他手掌的纹路流下来,狐妖被准天师的血烫得一个激灵,本能地后退了两步。
“不必了。”张简说:“你说得对,我是不该挟恩图报……何况还是上辈子的恩。”
“我不是——”
胡欢徒劳地想要解释,可张简已经干脆利落地转身走了。
胡欢有史以来头一次被张简留在原地,颇有些不知所措。他想要追上张简,可又觉得对方正在气头上,可能不怎么想见他。
若是盛钊在这,胡欢还能找个人问一问,可盛钊现在跟刑应烛在一起,他又实在不敢打扰,思来想去,便已经错过了时机——张简已经彻底离开了。
胡欢被一个人留在自渡寺里,他站在房门口,抬头看了看天上高悬的月色,又回头看了看屋里那两具对坐的尸体,最后只能一叹气,认命地从附近找了个锈迹斑斑的门锁,将这间屋子锁上了。
他跟着张简在外面这么长时间,大约也明白他们是怎么办事的——等到明天,自渡寺大约就会有官方的人过来接手,不必他们自己收尾。
胡欢像个打更的,屋前屋后转了一圈,最后把觉得可疑的门都上了锁,才慢慢往外走。
连饮月死了,无渡回归本位,这间“灵寺”也一下子失了光辉,就跟个普通的古寺没什么两样了。
前院香炉里的线香和元宝早就燃尽了,只剩下一炉滚烫的灰,旁边的长明灯烛倒是还剩了一小截,但看着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胡欢站在空荡荡的前院里,莫名感到了一种茫然。
张简这样一丢开他,不习惯倒是其次,但他这些日子都习惯跟对方同进同出,现在骤然闹翻,他竟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了。
胡欢有限的“人生阅历”并不足以支撑他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也没能告诉他现在应该怎么办。
理智告诉他现在应该订票回商都,回去好好补他的直播时长,可他的情感非要往死里唱反调,拽着他的脚步循着张简离开的方向走。
张简其实哪也没有去。
他既没有连夜离开北海,也没有为了避开胡欢刻意躲去别的地方,而是回了连饮月的那间民宿。
连饮月已死,这民宿自然没有了主人。可张简倒没怎么避讳,照常拿了钥匙开门,熟门熟路地找到自己先前那间卧室,连衣服都没来得脱,就往床上狠狠一栽。
柔软的床铺上还带着一点几不可察的檀香味道,张简皱了皱眉,几乎是在瞬间就睡了过去。
——他实在太累了。
抛开准天师的身份,张简到底也就是个年轻人,肉体凡胎再怎么强悍,也承受不住两辈子的喜怒哀乐。
何况他还以游魂的身份游荡了三年,又进了趟地府,一场心血都差点熬干了,好在他心志坚定,没因此生出心魔来损毁修为。
此时此刻,张简实在什么都懒得想,他好像刚从沙漠中跋涉出来的旅人,明明心肝脾胃肾没一个地方舒服,但他却一点也不想理身体传来的抗议。
他沉沉地闭上眼睛,几乎是毫无反抗地就陷入了另一场大梦。
梦境中的场景纷乱冗杂,一会儿是上辈子惨死的小少爷,一会儿又是这辈子他初开灵智的那一天。
张简至今都还记得,那天龙虎山下了一场小雨,空气里充满了雨水浸润泥土的清新味道,他从自己的神识里望见那只漂亮却狼狈的小狐狸时,第一反应是欣喜。
至于在高兴什么,他到现在也没明白。
或许是高兴自己修为进益,也或许是别的什么。
若是放在两天前,这个问题或许张简还有兴趣探究一下,可若是放在现在,他连多想一点都觉得累。
张简昏昏沉沉地睡着,不知睡了多久,才模糊地听见附近传来一声极轻的开门声。
紧接着,有很轻的脚步声挪蹭进来,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他,走到他床前才停下。
浅眠中的张简模模糊糊地体会到了一种被注视感,那目光很直白,却又带着一点犹豫,在床头站了很久,才有气息微微弯下腰,靠近了他。
紧接着,一个冰凉的什么东西贴在了他的额头上。
张简猜到来人就是胡欢,可他现在连醒过来拒绝的力气都没有,只皱了皱眉,就又睡了过去。
胡欢用湿毛巾擦掉了张简脸上的汗,又给他脱了鞋子盖上被,站在床边犹豫了很久,到底没敢坐下。
他像个被人抛弃的宠物犬,委委屈屈地退出张简的房间,搬了个凳子坐在他房间对面——那是个张简一开门就会看到他的角度。
紧接着,胡欢掏出手机,找出直播平台的对接人员微信,在对话框里删删减减了半天,最后打出去一行字。
“我得请个长假,直播时长的违约金你算给我吧。”
对面的回复来得很快:“这几个月你已经请了很多假了,很难办。”
“我身体出了问题。”胡欢睁眼说瞎话:“要手术,还要修养,可能需要很久,要是不同意请假,我只能辞职了。”
对接人员也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说出“辞职”俩字,跟他来回拉锯了半天,最后还是不得已同意了他的请求,只说让他之后补一个病假证明上来。
胡欢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请假,但是他这一路回来,心里翻来覆去地想了很多东西,几乎每件都跟张简有关系。
张简是生我的气了,胡欢“善解人意”地想,这也难怪,毕竟他上辈子死得早是我的错,他生气也是应该的。
这一路上,胡欢想了好几个道歉的方法,作为狐族,他们天生就有让人心生好感的优势——而且张简也很吃这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