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 第59章

作者:杨溯 标签: HE 玄幻灵异

  穆知深一面往边上贴雷符,一面道:“不知道。”

  雷符减缓了无骨人的速度,初三那边轻松了些,低头看裤裆,满裤兜子都是无骨人的血,像女人来了天葵。幸好他穿了两条裤子,要不然这具肉身不能用了。闷头往前爬,忽然听见前面什么东西吱哇乱叫。喻听秋离得最近,立时停止爬行,燃起火折子一看,一射之地以外,无数无骨人面饼似的挤在那儿,它们察觉到光,歪斜欹侧的眼睛转了过来。似乎不适应光,对着这边翻了个白眼。

  喻听秋立刻回身,吼道:“转向!转向!”

  初三忙不迭转身,叫道:“你前面怎么会有无骨人?”

  无骨人疯了似的涌上来,喻听秋爬到穆知深背上,将无骨人一个个踹回去,“符咒还有没有!”

  穆知深被喻听秋压得看不清路,完全凭着直觉往前爬,“胸前。”

  喻听秋胡乱往里摸,抓住一大叠,立时往后面甩。电光灿烂织成一道网,无骨人的惨叫充盈地道。为了避免回到地洞,初三在交叉口转向,爬了半炷香,忽见前面面饼似的叠在一起的无骨人。怎么回事?他懵了。

  “前面又有无骨人!”他向后方传音。

  “什么?”喻听秋咬着牙注意后方,“前后夹击?”

  它们怎么越过他们爬到前头堵路的?喻听秋百思不得其解。

  “不对。”穆知深摸到了一张破碎的雷符,“这里我们刚刚来过,我在这里贴过雷符。”

  他的话儿一出,所有人明白了,是鬼打墙。

  大家立刻检查自己身上和周围,穆知深在腰带上摸到一个硬梆梆的东西,取出来看,是穆妙容的土偶。她不再笑了,变成一张冷冰冰的脸,颊上两团胭脂掉了色。这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攀上了穆知深的腰带,应该是他们下地洞之前。她构造了鬼打墙,让他们无法离开这个地道。

  “你们还有谁带了蛤蟆金钵?”穆知深压低声音问。

  “我!”初三从包袱里掏出金钵。

  金钵摆在地上,活字儿簌簌震动,几个字儿挨个跳出来。

  “阿兄,你不要我和阿母了吗?”

  穆知深摸摸娃娃的脑袋,眼睫低垂。火折子的光给他的脸罩上一层泥金的颜色,他眼角眉梢的哀戚遮掩不住。他轻轻说:“我不走,妙容,我要找人把阿母治好。”

  “你撒谎,你之前就走掉了。阿母疯了,所有人都变了,妙容好害怕。”

  没有人能够想象,一个孩子的鬼魂如何在这无间的鬼域里孤单地度过了十六年。大家都沉默,鬼魂的孤独生人无法想象,更何况在这漆黑不见天日的鬼域。喻听秋忽然想起之前看见的那双苍白的小脚,她藏在屏风后面拍球吓唬他们。为什么不现身,喻听秋忽然明白了,其实她也在恐惧。

  一点萤光掉落。

  喻听秋一愣,抬起脸儿,她看见穆知深在那片泥金的光里静静落泪。

  “我不会再逃跑了。”穆知深说,“无论生死,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金钵里的活字停止了颤动,地道陷入了漫长的寂静,只有远处无骨人可怖的嘶吼不时传来。过了半晌,几粒活字挨个跃出。

  “阿兄不要哭。”

  穆知深扯出一个悲哀的微笑,“阿兄不哭。”

  “阿兄哭了,妙容也难过。”

  周遭的景象扭曲了一瞬,仿佛有无形的气幕拉开,右后方出现了一盏长明灯,青瓷底盘篆刻了密密麻麻的清心诀,细密的符咒纹路围着它缓慢地转动。鬼打墙消失了,地道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之前未曾见过的道路无声地打开。

  “跟着长明灯走,到地堡去,阿父在那里。”穆妙容说,“带走阿父,不要再回来。阿母出不去了,穆家堡的大家也出不去了。”

  “那你呢?”喻听秋问。

  “我要陪阿母。”

  “你……”

  喻听秋刚要说话,几个活字劈里啪啦砸在喻听秋脸上。

  穆妙容好像生气了,活字跳得越来越快,“不许说了,快走。坏女人,带阿兄走!你们不是要找一个戴面具的人吗?我之前骗了你们,他在地堡里。”

  活字在半空中滞住,下雨似的散落一地。穆妙容离开了,青裙小娃娃变回了一个死气沉沉的泥塑土偶。大家不敢出声,喻听秋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从来不擅长安慰别人。火折子烧尽了,穆知深苍白又安静的脸颊淹没在黑暗里,像一朵花无声地凋零。寂静中她听见衣物摩擦的声音,穆知深捡起了土偶收进怀中,朝长明灯爬过去。

  他爬到灯下,回过脸来,淡淡瞥了一眼不敢喘气的他们。

  “时间不多了,快走吧。”

  喻听秋忙跟上,“走走走,去找谢寻微。他那么能耐,一定有法子。”

  “对对对,”其他鬼侍都附和,“郎君无所不能,穆郎君莫担心,渡厄针扎下去,什么病都能治好!”

  众人正要前进,然而就在这时,一只苍白纤瘦的手爪猛然突破他们头顶的木板。木屑纷飞中,那手爪掐住喻听秋的后脖领子,将她整个人拽了出去。

  ——————

  “我知道一个大夫,说不定能把这帮无骨人治好。”

  百里决明盘腿坐在地上,打开一个铁木匣。他们弄了盏长明灯进来照明,这下不必百里决明举着火了。对着光看,匣子里头是些经卷,百里决明略看了看,都是玛桑羽虫篆,他看不懂,丢给师吾念。这小子有些能耐,不知道从那儿弄来了个羽虫篆和汉文的对译书,还给百里决明发了一本,可惜百里决明不乐意看。

  “哦?”师吾念回眸看他。

  “裴真,你听过没?”百里决明状似无意地说。

  那个人的名字仿佛有温度,光念出来都能烫着嘴,像偷偷做了什么天大的亏心事,他心里怦怦直跳。

  师吾念微笑着点头,“裴先生高名,自然听过。听闻年少而有俊才,风姿神秀,博洽多闻。寻微娘子曾得其诊治,如何,可与传闻相配否?”

  “嘁。”百里决明哼了一声,“也就那样吧。别的不说,医术确实不错,咱把穆惊弦弄出去,我把他捉过来,让他救人。”说着,心里头不由自主雀跃跳腾,“这孙子狡黠,你回头打造几个金镣铐,我把他锁在地牢里。脚脖子上锁一个,颈脖子锁一个,手腕各一个,一共四个。”

  “……”师吾念睨着他,笑了声,“恐怕渡厄八针救不了穆宗主。”

  “你没见识过,你不知道,等我把他绑过来你就知道了。”百里决明说。

  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师吾念失笑,师尊的小心思他岂会瞧不明白?找个理由抓他,借机报仇罢了。他的渡厄八针并非无所不能,根本救不了这帮骨头尽化、皮肤溃烂的无骨人。穆夫人倒有些希望,若能驱走西难陀的那只恶鬼,穆夫人或有一线生机。

  不再同不务正业的师尊瞎唠嗑,他低头仔细阅读匣子里的经卷。时间有限,不可能全部读完。所幸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他一目十行地翻阅,将内容背下来,回去再细细咀嚼。

  百里决明百无聊赖,在那儿撑着脑袋想裴真。等把他绑来了,就把他弄在地牢里好生折磨,今天挠脚底板,明天挠胳肢窝,还不让他穿衣裳,光着最解气。这主意甚好,百里决明不禁在那儿傻笑。

  师吾念凉凉出了声儿:“义父若有闲暇,不妨去找找那面八角铜镜。”

  “哦。”百里决明站起身,到处巡逻。

  黑棺停在大殿深处,仿佛凝聚了万千黑暗,一靠近就不舒服。百里决明刻意远离它,开了好几个匣子,要么放着泛黄破旧卷轴,要么放着腐朽的文书。百里决明生平最讨厌读书,不大乐意翻开来看,还是都交给好学的干儿子吧。这些匣子摆放没什么秩序,大约是进来就随意摆着了,东南西各是一堆,北面是那具大棺材。

  百里决明端详这些匣子的摆放,颇有些疑惑。生前的他为了掩人耳目,运送货物到这儿应该不会停留太久,十有八九是放下就走了。既然如此,应该是运来一批就放成一堆,第一批一堆,第二批一堆。现场的情况也的确如此,这些铁木匣都是一堆一堆摆放的。

  但穆平芜说他来了三次,前两次放铁木匣,第三次放棺材。然而这殿中的铁木匣,分明有三堆,加上乌木黑棺,他至少来了四次。

  难道穆平芜吃饱了没事干,帮忙整理了下。可是他没有必要特地挑出一些匣子另放一堆啊?

  不正常不正常。百里决明嘟囔着,随意开了个半人高的铁木匣,一面生着绿锈的铜镜映入眼帘。终于找到了,百里决明心头一喜,放下长明灯,将那铜镜拾起来。然而灯火一放,登时傻了眼。黄油油的光晕里,这大匣子里堆放的全是八角铜镜,大号小号,横七竖八,各式各样全都有。

第88章 百里决明(一)

  虽则样式不一,但百里决明一眼就瞧出来,这些铜镜全是仙门制造的法器。江左仙门的造器讲究得很,每样法器上都会刻上匠人名姓和交货年月,若有瑕疵或者什么岔子,便于追究责任。坊市里卖的杂货就没这般讲究,卖出去就不管了,坏了只能自认倒霉。所以仙门出产的法器能用很久,市面上要价很高。

  百里决明对着灯找这些铜镜的交货年月,有的在八十年前,有的在两百年前,大多是三十年前。交货年月是三十年前,这批铜镜运到穆家堡的时间只能更晚。这他娘的奇了怪了,三十年前他早变成鬼怪了,在抱尘山弹棋子儿睡大觉,这批货根本不是他送来的。要么是穆平芜又吃了熊心豹子胆瞒骗他,要么连穆平芜都不知道,有一批人悄悄将第四批货物运送进了穆家堡。

  手里这面的年月最早,在二百四十年前,百里决明决定从这一面开始看。

  “找到了?”师吾念走过来,见着百里决明手边一箱铜镜,眸中也流露出讶然的神色。

  “没找着,”百里决明说,“这些不是穆平芜的镜子。”

  师吾念蹲下,用小刀刮铁木匣的边缘,放在灯下端详。刀刃上一抹红迹,是业已干涸的血泥。

  “有意思,”他笑了,“原来还有第四批货,穆家堡被血垢侵蚀之后,有人将它们秘密送进了地堡。”

  “你刚刚读经卷有没有发现什么?”百里决明开始在镜子上画符,尝试开启铜镜。

  “大多记载玛桑黑教和玛桑旧史,写了许多他们信仰的神异之物。暂时对我们用处不大,回去再细说。”师吾念道。

  火符的最后一笔完成,金红色的符光瞬时隐没。锈蚀的镜面变得清晰,恍有水波涟漪圈圈打开,其中显现出分明的影像。果然,这批货是抱尘山送进来的,十有八九是无渡那个老头子。百里决明心里头纳闷,无渡到底瞒了他多少事儿?他变成鬼怪的这五十年无渡不是闭关就是外出,百里决明没想到他还来过穆家堡。

  将铜镜放在灯下,二人一同注视着镜面,镜中光景完整显现。

  镜子里的画面很模糊,或许是因为镜子年代实在太久了,光影都融成了一片。里头传来许多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有很多人走来走去,还有女人凄厉的哀嚎和呐喊。许多人在低声说话,嘟嘟囔囔,听不清在说什么。

  “生了么?”一个男声。

  “还没有,时辰快到了。”

  过了一会儿,一声婴儿的啼哭遥遥传来,镜子边上的两个人好像都松了一口气。

  “时辰刚刚好,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先天纯阴,”方才问话的男人再次出声,“他们不会容许他活下来,我要把他带走。”

  百里决明眸子一缩,同师吾念面面相觑。这声音他们两个都非常熟悉,说话的这个人,是生前的百里决明。

  另一个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婴儿啼哭忽然戛然而止,有匆匆忙忙的脚步声跑过来。

  “大宗师、决明长老,不好了,四阴童子被他父亲摔死了!”

  镜中景象不住晃动,持镜人似乎在奔跑。他们似乎来到一处木屋,里头的人回过头来,都大惊失色,一道虚影穿行他们左右,所有人保持惊诧的模样木偶一样定在原地。虚影停滞,那是一个男人的背影,玄色衣袍,身量高挑。

  镜子始终没有照到他的正脸,只见他把血泊中的婴儿抱起来,放在桌上,推开绛红色的绒布,里头整整齐齐插着一排银针,烛火烫过针尖,萤光乱闪。一只白皙的手为那婴儿施针,牛毛细的长针刺入婴儿的周身大穴,然而婴儿面容已然青紫,回天乏术。

  那只手停了针,镜中传来低沉的嗓音:“下一个四阴童子何时出生?”

  有人回答他:“乙丑年,己卯月,乙丑日,己卯时。玛桑纪年是天极星八年,中原纪年是……六十年以后。”

  抱尘山每一次行动都会以八角铜镜全程记录,尔后数面铜镜都记录了生前的百里决明寻找四阴童子未果的经历,那些婴儿要么胎死腹中,要么迟了一步,孩子已经被摔死、掐死、溺死……每一个四阴童子都逃不过夭折的厄运,镜中无数次浮现那些婴儿青紫呆滞的小小脸庞,深褐色的泥土掩埋他猫儿似的瘦弱身躯。直到百里决明的声音终于消失,只剩下无渡一个人踽踽独行。

  百里决明眉头紧锁,抱尘山早在几百年前就在寻找四阴童子,无渡带回寻微并非偶然。这到底是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找四阴童子?

  江南春三月,杨柳依堤摇曳。

  “大宗师,孩子出世了,谢家为其取名‘寻微’。出自《抱朴子》:‘寻微以知著,原始以见终’。我们要把她带走么?”

  无渡苍老的声音悠悠传来,“不必了,既然得了名姓,谢家留下她了。在谢府加派人手,严密监视,这个孩子不容有失。”

  “谢府家规森严,混入其中殊为不易。不若在宅邸各处安插铜镜,我等在镜面开启小虚门,借由虚门孔洞看顾寻微娘子。”

  镜子被递到无渡面前,无渡拿过铜镜,镜面显现出他慈祥的脸颊。

  “也好,就这么办吧。”无渡说。

  接下来的镜中景象清晰了许多,但每一面镜子角度都无比刁钻诡异。要么俯视,要么仰视,要么从角落里才能窥见人影。这些镜子显然被安插在难以注意的暗角,从四面八方关注着谢寻微的成长。百里决明看着这些画面,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原来寻微打从降生起,便活在一帮她不知道的人的目光之下。这些影子一样的人藏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透过八角铜镜上洞开的虚门孔洞,密切监视着寻微的每一天。难怪当年谢府罹难,无渡去得那般迅速,将将好救下了寻微。他并非路过谢宅顺手搭救,而是专门去救人。

  画面光影咻咻而过,镜子里头的远景出现刚满周岁的小寻微。娃娃背上系着大红花儿,伸着手呀呀乱叫。谢岑关在她周围摆了好些东西,没开刃的小刀小剑,用瓷盒装的胭脂水粉,几枚金漆小印,甚至有女孩儿穿的杭罗衣裙。

  “乖宝,抓一样你喜欢的,”谢岑关拍拍寻微圆嘟嘟的小屁股。

  小寻微吭哧吭哧爬了一圈,没抓刀也没抓裙子,叼了个人偶回来。

  “哪来的人偶?”谢岑关疑惑地掰她的嘴。

  “咦,好像是抱尘山的决明长老。”有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