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狗 第38章

作者:文盲土拨鼠 标签: 年下 强强 玄幻灵异

  电视里每天都在播报救援的最新进展,纪敬总会第一个到达食堂,随便买上两道菜后便坐在第一排最靠近电视机的餐桌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没有学校的允许,他无法踏出校区一步。寝室熄灯后,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只迷你手电筒叼在嘴里,一手握着铅笔头在草稿纸上规划起逃跑路线。

  他做过许多次尝试:他伪装成学校的教职工,还抢过清洁工的工牌。无一例外,他每次都被抓了回来。前两次他都被送去了校长办公室,他大声辱骂校长,要求退学。校长知道纪敬申请去灾区的事,他看了眼纪敬的成绩单,问他:“就算学校放你出去,你能帮上什么忙?”

  “不关你的事。”纪敬冷声说:“我要退学。”

  “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校长笑了笑,“可是现场参与救援的重型设备,你会操作几个?医疗急救的知识,你又懂哪些?你是想要去找人吧?城内有几十个避难所,你知道他在哪儿吗?就算你知道他的位置,现在道路受损严重,你打算怎么进去?”他将纪敬的成绩单收进抽屉里,“你回去吧,下次我不想再看到这种情况。”

  第三次逃跑的时候,纪敬偷过走长官的制服,试图从军校门口正大光明地离开。

  被他偷走制服的长官没有送他去见校长,而是将他单独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其他同学们第二天看到纪敬鼻青脸肿地出现在教室里,以为他跟高年级的学生打架了,他们还夸他“虽败犹荣”。

  这一天傍晚,纪敬在食堂的电视机内看到了纪弘易的脸。

  报道是刚刚从城内传送出来的。记者前一秒还站在废墟前报道现场的救援情况,下一秒视频就被掐断了。就在大家屏气凝神,以为城内又发生了新的余震时,一张做满记号的地图出现在大屏幕上。

  “这位年轻的‘末日一代’从二十公里外的避难所跋涉而来,只为了向我们提交一封信。”记者在镜头前将皱巴巴的信件展平,“确切的说,这是他准备提交给政府的救灾申请书。大家可以看到,这份申请书写得非常详细,里面甚至还给出了操作说明。”

  记者没有点明纪弘易的名字,也没有明说这份申请书与仿生人有关。

  镜头随即切换到了纪弘易身上,纪敬浑身一颤,筷子从手中滑落,滚到脚下的瓷砖地上,他下意识地弯腰去捡,头却不停地向上抬,一瞬不瞬地盯着屏幕中的人脸,眼睛都不带眨。

  纪弘易坐在一块简易的塑料凳上,护士正在为他的脚踝绑上夹板。纪敬看到他浑身是伤,裤子上的布料已经磨损得不像样子,裸露出的两只膝盖上印着乌黑的淤青。

  可是纪弘易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他仰头望着天际线,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夕阳将他浅色的瞳孔上染上温柔的、金色的光芒。

  他很高兴——屏幕外的无数观众都在这一刻想着:他在为自己成功将信送到记者手中而高兴不已。他们曾同情纪弘易的不幸遭遇,甚至替他憎恨这个残酷的世界,可是那一刻,除怜悯之外,纪弘易在他们心中的形象突然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在信息成功传送出去的第六个小时,黑色的运输直升机盘旋在各个避难所上空,投下了一箱箱贴有煋巢Logo的货箱。

  除了仿生人,货箱内还装着从各地调配过来的医疗物资。与此同时,避难所接到消息,机械狗正沿着灾区边缘开始清理道路,通车后政府会先撤离郊区附近的避难所;另一批背有物资的机械狗则在废墟中快速行进,中继无人机作为空中基站,会为它们持续提供信号支持。

  螺旋桨的破风声惊醒了避难所的民众,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见过体积如此庞大的直升机,他们在这时跑出去,帮助工作人员一起解开固定在货箱上的绳索。

  秘书从急救中心的窗口里向外看去,两只幽暗的眼睛忽然明亮起来。

  那是煋巢的货箱。

  他向前滚动轮椅的车轮,双手扒在窗台上,抬头向夜空中看去。黑色的运输直升机悬停在上空,螺旋桨转动时的巨大声响轻易地盖过了他剧烈的心跳声。

  这应该是军队中的重型直升机,一般被用于往灾区运输大型设备。除军队以外,往往只有政府可以调配这类直升机。

  秘书兴奋地看着他们将尚未启动的仿生人从货箱中取出来,并排摆在地上,他不知道纪弘易到底是如何与政府取得联系,并说服对方将仿生人运送到灾区。

  许多人从避难所里跑出去看热闹,他们围在仿生人面前指指点点,不少人面露惧色,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怖的吃人野兽。

  鉴于仿生人一直没有通过伦理审查,煋巢的存货不算太多,每一个避难所只能分得一箱仿生人,每一个货箱中装有两百至三百名仿生人。对于容纳了几千、甚至几万名民众的避难所来说,三百名仿生人看似算不上什么,但是如果将它们看作医护人员的帮手、当成伤员的护工,它们所能提供的帮助则超乎意料。

  避难所的工作人员按照上面下达的通知,一一启动了这些仿生人。

  民众一时无法理解,为什么不用这些重型直升机运送更有用的物资过来?他们宁可货箱里装着的是食物。他们垂头丧气地回到避难所,不再理睬从地上站起来的仿生人。

  不过他们的态度很快就发生了转变。

  当晚医护人员对仿生人进行了一整晚的集训。到了第二天清晨,大多数仿生人已经可以为伤员提供消毒、包扎等基础的医疗帮助,医生和护士则可以将更多的精力放到伤势更为严重的老年人和“末日一代”身上。

  这些仿生人都拥有极强的学习能力。几天之后,不少仿生人已经可以为伤员更换吊瓶,甚至是在手术中为医生递刀。等到更多的医护人员从全国各地赶来灾区支援时,它们便不再拿着药瓶在病床之间来回奔波,而是充当起护工的角色,耐心地陪伴在民众身边。

  品控做得再好,个体间依旧会存在少量差异。有几名仿生人的学习能力没有那么强,它们在初期没能帮上太多忙,只能在白天充当灾民的垃圾桶,听他们哭诉、抱怨,等到了晚上便偷偷跑出避难所,去户外采来漂亮的花草,放在病床边。

  有些仿生人性格设定风趣幽默,它边给人包扎边给人讲笑话,一旁的病人越听越奇,都朝它靠拢过来,仿生人一时兴起,讲着讲着还搂着空气跳了首探戈。

  厌世情绪的乌云竟然从避难所上空奇迹般地消散开。

  被分配到救援队伍中的仿生人则和救援人员两两形成一组,一起参与任务。为了更好地称呼对方,队员们纷纷将自己的姓氏赠予它们。政府决定在城市重建后,在市中心的广场上立下一座纪念碑,以此悼念在灾难中罹难的救援队队员。在拟定的名单上,最后一列名字格外特别,它不是一串毫无意义的编号,而是纪念在任务中牺牲的“小王”、“小李”、“小陈”……

  路面逐渐清理干净,民众陆续从灾区中撤离。有人在走之前请求纪弘易:出去以后能不能继续制造仿生人,如果煋巢出了新品他一定会去买。

  纪弘易嘴上说好,实则明白煋巢已经覆灭。在申请信中,他为了打消政府的疑虑、尽快推动救援速度,主动提出将所有参与到救灾中的仿生人全部销毁,它们不会对社会造成任何伦理道德上的负担和威胁,或许这也是政府能够如此迅速地对他的申请做出回应的原因。

  纪弘易是最后一批坐车离开的,他和秘书坐在大巴的后排,默不作声地望着窗外的景象。

  秋风扬起大片的黄沙与灰尘,歪七扭八的建筑物上已经形成了一层稀疏的土壤。破损的砖瓦间长出了嫩绿的苗,野花点缀在漫漫灰土里,好似抖落下的彩色墨水。

  纪弘易一点也看不出城市原本的模样了。

  只有空旷的城市公园里,几颗柳树还在慢悠悠地摆动着金色的柳条。

  他猛然一下想起了纪敬。

  城市公园里有一座人造池塘,以前他和纪敬在这里拿面包屑喂过锦鲤。他还想起了大学的运动场。纪敬平衡力好,他能够侧坐在单杠上,一手拿着汽水瓶,身子一点没有要歪倒的样子。

  想到这里,纪弘易突然拉开背包拉链,从中拿出一本纸质书。

  当初从家里撤离时,他只在背包装了这一样东西。他晚上抱着背包睡觉,白天跑出急救中心的时候便将它藏在秘书的病床底下。直到离开避难所之前,他都没有打开过自己的背包。

  纪弘易将纸质书搁在腿上,小心翼翼地翻开其中一页,取出了夹在里面的照片。

  相框已经在地震中损坏了,从家中撤离时,他只得将照片从相框中取出来,夹在随手拿过的纸质书里带走。

  巴士撞击到路边的石块,狠狠颠簸了一下,照片随即从纪弘易腿上滑落,他一下慌了神,急急忙忙地趴下身,伸长胳膊从前排座椅下拿回照片,拉过袖口擦了擦上面的灰,然后将它重新夹回书里,小心地放进背包夹层。

第51章

  煋巢大楼虽然倒塌,但是因为地震发生在半夜,当晚有不少没在公司加班的员工逃过一劫、幸免于难。纪弘易在被撤离到临省的酒店的当天,就曾想方设法地联系上他们。有些员工接通了他和秘书拨出的电话,有些人则在第二天清晨回复了他的邮件。他们互相询问着对方的情况,然后在电话挂断前,无一例外地问起纪弘易的打算。

  “我没有什么打算。”纪弘易说:“你们平安就好了。”

  他对煋巢的消亡无能为力,员工们无不感到惋惜,他们让纪弘易节哀,又嘱咐他注意身体。挂断电话之后,他们在煋巢的旅程便正式宣告结束。他们甚至没有太多时间悲伤,有的人拖家带口从避难所撤离,安顿家庭、寻找下一份工作是他们的首要任务。

  只不过夜半想起纪弘易的名字时,他们多少压抑不住自己的怜悯之心。煋巢的所有幸存者都在避难所中见到了仿生人的身影,他们比普通民众更加清楚地明白,它从一只机械甲壳虫发展而来,中途又见证了仿生猫、仿生狗等一系列销量第一的仿生产品的诞生。仿生人凝聚着所有煋巢员工的心血,他们望着仿生人忙碌的身影,自豪感油然而生,更有人翻出了煋巢的工牌戴在脖子上,在避难所里奔走相告,宣传它们未来不可估量的潜力。

  可是他们都知道重建煋巢已是无望。政府虽会投入大量资源重建城市,可是对于在灾难中的附带损伤,政府所能做的极其有限:无数餐馆、企业的员工都只能分得一点维持基础生活的资源,许多人准备在地震后举家搬迁到另一个城市开启新的生活,有的则打算在临省的餐厅里找一份临时的工作糊口。

  地震扬起的尘埃在一夜之间压弯了许多人的脊梁。

  就连纪弘易自己都明白煋巢的命运已经无法被改写。酒店里吃早饭时,他劝秘书早一点开始投递简历,如果需要的话自己可以为他写一封推荐信。秘书却摇摇头,餐刀在餐盘上刮得咯吱作响,似乎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就在这时,用餐区的其他客人突然扭头朝纪弘易齐刷刷地看了过来,他们是和纪弘易同一批撤离出避难所的幸存者,都对仿生人在灾难中做出的贡献有目共睹。

  一名男性突然从餐桌前站起身,用力鼓着掌,大声说道:

  “恭喜呀!”

  其他餐桌上的客人也在这一刻加入到庆祝中来,他们为纪弘易高声欢呼,鼓掌时用力挥动着自己的双臂,脸颊涨得通红。

  酒店大厅内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纪弘易一愣,同秘书一起回过头,看向不远处的电视屏幕。

  煋巢集团的仿生人在今天通过了政府的伦理审查。

  纪敬又一次逃跑失败了。

  他知道灾区的大多数民众已经被撤离到临省的酒店里居住,新闻记者在一家酒店门口拍到了纪弘易的身影,这意味着只要他能够走出学校,他就能见到纪弘易。

  这次他采取了最为简单粗暴的逃跑方式——翻墙。

  学校周围围设有高墙,他知道高墙上的铁丝网通了电,却没想到高墙的上半部分也通了电。这回他直接被电了下来,摔在墙下的草丛中。巡逻的高年级学生在草丛中发现了晕倒的纪敬,于是将他拖进了学校的模拟审讯室。

  每天都会有学生因为经受不住严格的训练而试图逃跑,高年级学生们轮流站岗,在高墙附近巡逻,他们的乐趣之一就是教训试图逃跑的小娘炮,只不过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不会通知学校,而是自己动用私刑。

  纪敬被他们泼了两桶凉水才苏醒过来,他睁开眼,随即发现自己的双手被人绑在身后。他挪动两只膝盖,试图改变侧躺的姿势,面前的一名高年级学生立即抬腿踩在他腰上,将他重新压回水泥地上。

  模拟审讯室外,望风的学生们早已见怪不怪,他们偷偷打开了电视机屏幕,将双脚翘在桌上,百无聊赖地按动着手中的遥控器。

  审讯室内的学长居高临下地看着纪敬,喝道:

  “说,为什么逃跑?”

  纪敬斜过眼,瞥了他一眼又闭上了。

  “脾气还挺大。”学长冷笑一声,从纪敬身上抬起脚,下一秒就狠狠踢在他的腹部。

  纪敬本就靠墙侧躺在地上,这一脚踢在他身上,他连个缓冲的空间都没有,当即就痛得狠咳了几声。他一边脸颊贴着冰凉的水泥地面,咳嗽间缓缓屈起双腿,试图寻找站起来的机会,对方却发现了他的意图,提早一步踩在他的脖子上,将他的喉咙压在墙角。

  纪敬咬紧牙关,呼吸逐渐困难起来,他的鼻翼剧烈地翕合着,脖颈两侧青筋暴起。学长顿时来了兴趣,以往抓到的低年级学生往往没一会儿吓得尿湿了裤子,他倒是没见过纪敬这么硬的骨头。

  闹出人命不是他们的本意,他们只是享受暴力和权威带来的快感。

  学长不紧不慢地抬起脚尖,蹲下身,抓起纪敬湿漉漉的头发,将他的脑袋从地上拽起来。

  “你以为这里是菜市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纪敬大口喘息着,眼白布满血丝。

  此时在审讯室外看热闹的另一名学生看清了纪敬的脸,他思索片刻,说:“他好像就是偷长官制服的人。”

  “哦?真的?”学长揪紧纪敬的头发,像拎一块肉一样抖了抖,“是你偷的吗?你胆子还挺大嘛。”

  纪敬的头皮被扯得生疼,他半睁着眼,抿起嘴唇,往对方脸上吐了口口水。

  他的头发终于被人松开,身子随即倒回地上。落在他身上的乱拳如暴雨一般猛烈,纪敬咬破了自己的口腔,却始终一声不吭,犹如一块僵硬的木头。学长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又是抬脚狠狠一下踹在他的胸膛上,踢他就像在踢一块沙袋。

  纪敬蜷起身体,试图保护自己的重要器官,他知道自己的肋骨已经断了,剧痛让他头昏眼花,每一次呼吸,破裂的骨头都在反复划伤他的血肉。

  审讯室外原本在看电视的学长们回过头来看热闹,却发现纪敬在地上咳出了血点,他们见情况不对,赶忙进来拉住同伴,劝道:“可以了,可以了。”

  一名手握电视遥控器的学长蹲下身,抓起纪敬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提起来。

  “一开始好好说话不就好了吗?非要挨打才行?”

  纪敬虚弱地喘着气,用力眨了下眼,浑身的肌肉都在他看到审讯室外的电视时绷紧了。

  方正的屏幕内,守候在酒店外的记者一窝蜂地涌上前,将刚从大堂里走出来的纪弘易堵在原地。

  “煋巢的仿人类产品通过了伦理审查!”记者兴高采烈,似乎比新闻当事人还要激动,“太好了!”

  纪弘易有些错愕,他第一次见到如此热情的媒体,每一个人似乎都在为仿生人通过伦理审查而高兴雀跃。

  记者继续说:“政府会分配资源帮助煋巢重建,我们是不是马上就可以见到仿生人上市了?”

  纪弘易讪笑两声,客气地说:“……谢谢,谢谢大家的关心。”

  纪敬怔怔地望着他,纪弘易身材消瘦,面露倦色,难以想象他到底是如何挨过这一段漫长的日子。

  “我们都十分期待煋巢的重生。”记者将话筒递到纪弘易跟前,“听说您还有一个弟弟,他会帮您一起管理煋巢吗?”

  纪弘易面色一僵,似乎对这个名称的出现感到意外,“……不。”

  “嗯?抱歉,我没有听清,你的意思是……”

  纪弘易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他站在原地,目光向下坠去,半晌后,才轻声嗫嚅着,似乎是下定了决心: